第三章 离乱何能两相完(1 / 1)
七哀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这是王粲的《七哀诗》,形容的战乱中的难民。在战火频仍的年代,生命如同路边的野草或秋天的落叶,在风雨飘摇中随时都可能颓败凋谢。
宜和六年,战火纷飞。将中原大地的全部牵扯了进去。磁州距离开封很近,易家也卷入逃难的洪流中了。本来,易锋打算接家眷至黄州,可是军情紧急,他连日操劳,被调入援救北方却在庸将的指挥,大势所趋的情况下无功而返,眼看朝廷不支竟使不出力气。等他到黄州安顿下来,准备去结母亲妻儿的时候,磁州失陷半个月了。他痛苦不堪,只得派人努力寻找。
初夏刚刚下过雨,泥泞的山路上岩石上零散的站了些了人,有老有小,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目光中都是茫然失措的。逃难这么许久了,一起出来的人已经死伤不少,留下的也有许多病了伤了的,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能走到哪里。
易家一家人也都混在这里。易母萧氏坐在斜坡的山石上,旁边是孙子易辉。易辉仅仅十二岁,消瘦的小脸轮廓分明有棱有角,最夺人的是一双清寒神凝的眼睛,带着孤傲和坚毅,很像他的父亲。自从三月末开始逃难,这个孩子经历了所有的坎坷。遭遇家仆背叛,抢了他们马车财物弃他们而去,经历过风雨,露宿街头,忍饥挨饿,可这个孩子始终咬着牙挺着,没抱怨过一句,还经常安慰奶奶,抚慰这妹妹和慕家寄养的小寒月。常常饿着肚子把找来的东西给他们吃。这样懂事的孩子啊。萧氏感叹着。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孤傲掘犟,很少言语,有着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坚强和毅力。可是,他现在也撑不住了吧。昨晚哭了一夜,今天上路也没有精神,眼圈还是红红的。毕竟是被遗弃了啊!被生母遗弃,他怎么能够想得通撑得住啊。他毕竟年幼,怎么能理解人性中的扭曲或者是无奈,为了生存,所有的道义伦理都是可以弃之不顾的。不是古书上都有“易子而食”的,他娘亲为了活命为了少受些苦,跟着那迅疾豪华的马车去也是人之常情啊。虽说是抛弃子女,可是生死关头,觉得自己最大的人毕竟不少啊。但,现在,又怎么和这个孩子说的通。
再旁边是易燕娘和慕寒月。燕娘比辉小一岁,自小生得就清丽不凡,是带了她母亲的柔美俏丽和父亲的清寒骄傲的。虽是衣衫褴褛,可就是有那让人见至忘俗的气质。她定定的看着哥哥,也是眼圈发红。昨日哭了一夜,今天又匆匆赶路她也累坏了。她身子原就较弱,两个月前初春的时候经历风雨,感染了风寒,虽是不重却是一直没有痊愈,走了一路,她早已脸色惨白,身上觉得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寒月和易辉同龄,只比他小几个月,比之易辉的早熟沉默,她仍旧是个活泼伶俐开朗的女孩,她面容清丽,双眸明丽有神,虽是小时离开父母,可是易家对她照顾有佳,使得她一直生活在关爱与温暖中,让她依旧有明朗的性格。
猛地,母亲回身朝华丽的马车跑去,然后上了车,绝尘而去。天那边已经是一片空白,可是他仍旧没有醒悟过来。
母亲竟然是这样走了啊,这样的,就走了。只留下这样的一句话。
他一直不愿意相信是母亲抛弃了他们兄妹。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美丽温婉善良的女子,持家有度,也非常的怜爱他们兄妹,以至于祖母都教训说,怕她宠坏了他们,很小就把易辉留在祖母院子里教育管教。从小时的记忆里,平日里,他见母亲就不多,只是晨昏定省几句闲话。祖母对他要求严格,自小就让他学文习武,课业颇重,在母亲那里向来不敢久留怕耽误时间完不成功课练不好武功被师父祖母责罚。他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虽然心底依恋母亲,可是他隐忍的性子却从来不肯说甚至不肯表现出来。有时他受了责罚,母亲心疼的掉泪,拉了他要查看伤口,他都是掘犟的回避,怕母亲担心且不肯在母亲面前表现一点软弱。母亲疼他,总是不时留下些糕点给他吃,他受祖母教导向来很是克制,不肯贪恋美味安逸,只请母亲给了妹妹。他这样的性子,虽然不肯在母亲那里撒娇取宠,可是母亲的关怀他如何不是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父亲那样优秀,如果不是祖母这样严格要求,就依偎在母亲身边,如寻常小孩一样调皮玩闹,那快乐怎么也会多些吧。可是,现在毕竟不可得了。
易辉就这样思绪飘荡着,静静的想。
寒月看着易辉呆呆的样子,知道他仍旧伤心,便不再说话。身旁,燕娘闷闷的咳嗽着。她本就病未痊愈,刚经着悲痛,俨然病情加重了。
萧氏看着身边这几个孩子,想安慰几句,又思索了一下道:“辉儿,你听到妹妹咳嗽了吗?”
易辉抬起头,看看祖母,不知祖母何意,没有作答。
“孩子,你母亲抛弃咱们一家人,现在你作为这里唯一的男儿,是妹妹们得以依靠的哥哥,也是奶奶依靠的孙子,你就准备这样的消沉下去吗?”萧氏突然加重了口气责问道。
易辉扬起头,双眸仍是清寒的,却略带了怯意与愧色。人家都说,奶奶最疼长子,可是因为父亲不在家中,母亲性情温和,祖母一向是对他非常的严格要求。在祖母面前他总是怯怯的,小心谨慎的。
“对不起祖母,是孙儿错了!”辉低下头。母亲离开了,可是他们在逃难的途中,他要照料两个妹妹,要照顾祖母。他有责任,不能就这样消沉了去。
“我去山上看看,看能不能打到什么鸟儿或者抓些蛇兽。”
“辉哥哥,我跟你去。”寒月站了起来。
“哥,我也去。”燕娘声音很弱,眼神却是坚定的。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往山里走,树皮草根被逃难的人竭力的挖了剥了,能吃到的东西越来越少,生存的压力让他们都变得坚强起来。
三个人走在山中,已经是中午,酷热的太阳照下来,三人又热又渴却丝毫无所获。辉虽然是咬了牙上山来寻食物,可是到底心思难以集中。燕娘随跟了来,可是体质太弱,只得由寒月扶了她走,三个人实在是没什么效率。
“辉哥哥,这样吧,你往南边走,我和燕娘往北边走,咱们分头找,找到的可能会大些。咱们约定,等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回去找奶奶,好吗?”
寒月提议。
“好吧”。易辉应下,他这样一路等她们也的确不是办法,“你们回去别晚了,小月,你照料着燕娘。”
寒月婉尔一笑,笑得灿烂明媚。她的笑容,一直是他们在愁云惨淡的时候最大的安慰。
“放心好了,断断不会有事的!”
易辉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昨晚一夜没有睡,今天走路难免头昏目眩。他迈步上山。必须得找到吃的,他得照顾祖母和妹妹呢。到底还是有些幸运,竟然给他发现一条盘踞在山石上的巨蛇。
易辉出身是将门,自幼就被父亲安排着练武。幼年时跟着师祖学习,师祖是世外高人,教他武艺极为精深。后来师祖离开了,祖母又找州里有名的武术教头对他严加训练,他身手很是不错,这蛇自然不在话下。三招两式便杀了长蛇。把蛇掂在手里暗自思索,这可足够几个人饱食了!便急急回去找祖母了。
祖母仍旧坐在山石上等他们。祖母已是天命之年,身体不大康健。祖母的父亲是乡里的教书先生,祖母识文断字颇有才德,她安静的坐着,儿媳妇突然离去并未打倒这个历经世事的老人。
“奶奶。”易辉轻声唤到。在距离祖母不远的地方,他熟捻的挖坑点火,把蛇用树枝串成串,又简单搭了个架子,烧烤起来了。
“燕娘和寒月呢?”萧氏问。
“我们分头去找吃的,他们可能晚点回来吧。”易辉恭敬的回答,仍旧专心的烧烤蛇肉。蛇肉的味道慢慢散开,还真香呢。
“你这个孩子,”萧氏觉得易辉考虑不周,有些生气,责怪道:“你怎么放心让两个女孩子离开你在荒山里乱转,燕娘又病着!你就是这样照顾妹妹?”
看祖母面带愠色,易辉连忙认错。
“是孙儿不好,孙儿下次不会了。”
烤完了蛇肉,易辉先捡了肉肥一些给祖母吃,自己只吃了两小块,准备留下来给妹妹和寒月。可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们还是没有,他也不免着急了。他们是逃难,时间紧促,不能长时间耽搁在一个地方。她们不回来,安全问题便全然没有了保障。
“奶奶,我去找找她们吧。”易辉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易辉话音刚落,突然北边传来一阵喧哗:“敌军要过来了……快跑啊!”然后人们蜂拥的往南跑去。
听到这句话辉一下子面如死灰。
“奶奶!”
“我们再等等她们,这会子太乱,你不要去找,怕失散了!”萧氏是经历过风雨的女人,面对险境,她仍旧沉着。
“易辉,为父不在,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子,要照顾妹妹,孝敬祖母母亲,你须知百善孝为先!我不在祖母身边尽孝已经是非常愧疚,你要代为父好好孝顺、侍奉祖母!你明白吗?”父亲的话语掷地有声,这是父亲上一次临行前特地交代的。敌军在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是他疏忽和妹妹、寒月失散,又怎么能累及祖母涉险,念及此,易辉果断的下了决定。
“奶奶,现在情势紧急,我先送奶奶往南走一段,到安全的地方吧!”
“啪”的一声,未及易辉反映,左边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混账东西!你没能好好照顾妹妹,事到临头却要丢下她们独自逃跑吗?”萧氏以为易辉是怕危险记着逃走,厉声斥责。
奶奶,”易辉心中万分委屈,可是也明白这不是诉说委屈的时候,只简短的说道,“孙儿怎么是贪生怕死置妹妹于不顾的人,只是此地危险,孙儿此刻必先得保全了奶奶安全才能再作其他打算!只要奶奶离开险地,孙儿立即回来寻找妹妹。何况,现在大乱,她们或许也来不及赶到这里匆匆南逃了!”
你可知道,若在此等不到她们,再去找可就难多了?”
“孙儿知道!”易辉痛心道,“这次是孙儿犯了大错,可是错已铸成,孙儿不能让奶奶也涉险!奶奶,让孙儿送您走吧,以后不管千难万难,孙儿定找得回妹妹!”
萧氏沉吟了一下,应了下来。
辉匆忙收拾行礼,扶着祖母随着人流往南走。
金军的大军一直迅速的行进。一连七天,难民们也是近乎日夜兼程的往前走着。这样的情况下,萧氏和辉完全没有闲暇可以去寻找燕娘和寒月。已经离开失散的地方太远,时间太长,在难民人群中也完全不能打听到燕娘和寒月的消息,找到她们的可能也一日日渺茫起来。这一路上,祖母虽未曾再责备过他,可是看着祖母焦急的神情,在询问旁人时的慌张和一次次失望,他心都像一次次经历凌迟。刚刚失去母亲,又因为自己的过失失散了自己的亲妹妹还有一直疼爱的寒月,他心里被痛苦和自责侵占。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终于是撑不住了,月光下,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辉。”不远处,祖母在召唤他。
连日的奔波和焦虑,祖母明显体力不支,连唤他的声音都是虚空无力的。
辉快步到祖母面前,躬身应答。
“奶奶叫孙儿有什么吩咐?”
萧氏看着这个刚刚擦去泪花,便严正的站在自己身边的年幼的孙儿,唏嘘不已。忍不住伸手把他拢在怀里。
易辉半跪在祖母膝前,把头顺从靠在祖母膝上。胸中一阵酸涩,便又掉下泪来。他一向是个有泪不轻弹的孩子。易家的教导里,是宁肯流血也不流泪的。以前练武受过伤,受过长辈的责罚,再怎样的痛苦折磨他都是未肯掉下一滴眼泪,可现在,在祖母的怀里,他泣不成声。
“好孩子,想哭就哭吧,奶奶知道你心里难受,接连的出事,奶奶知道你受不住了。”萧氏爱抚着孙儿的头发,脊背。虽然是从小对他严厉苛责,可是心底,她何尝不是如最一般人家一样,疼爱着这个长孙呢?
祖母的安慰,让易辉再也控制不住了。
“奶奶,是孙儿犯大错了!孙儿丢了妹妹和小月!奶奶骂孙儿吧,是孙儿虑事不周,是孙儿的错。怎么去找她们啊,就是到黄州境,我又怎么去见爹爹啊!”易辉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满的是自责和后悔。
孩子,别怕,妹妹她们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这又不是你的本意。逃难的路上,仓促危险,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也是有情可原。你爹爹那里,他必也是明白的。”萧氏安慰道。
辉不语,仍旧把头埋在祖母的膝上,嘤嘤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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