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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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充天佑二十九年春正,皇帝李疆下诏改元至德。诏曰:朕登极以来,承天庇佑,二十有八载。然朕德行不修,以至北征失利,劳民伤财,皇子内乱,朝政不安。故朕改元至德,修德养民,停息干戈,天下太平。

慕容昭与拓拔雄本来不十分乐意,但见永宁公主确实受伤,而且容貌被毁。慕容昭更是将心比心,谁愿意娶个破了相的女人当老婆?何况是堂堂的大燕国母。再者郭援位列大充四姓国公之一,她的女儿虽然不及公主身份尊贵,但也是千金之体。李疆没有像两汉和亲那样,随便找个宫女充数,就算是很有诚意了。慕容昭、拓拔雄两人又怎敢有异议?

既然鲜卑在和亲的事情上让了一步,李疆在这件事上也就只能稍作退让,任命皇三子楚王李昌为送婚使,礼曹尚书褚良为副使,带禁军护送宁国公主远嫁鲜卑。

李昌接受这项任命,原本有些不高兴,觉得区区小事,不必堂堂皇子亲往,欲上表固辞。但是秦舒却道:“殿下,如今太子被废,国本不稳。陛下就算有心再立储君,但子嗣众多,且皆无远名。殿下固然有平乱、监国之功,但知者甚少,且多有叶璇、于轨等人之助。殿下这次授命护送公主出塞,看似无足轻重,但一路行去,却能令殿下名扬天下,此其一也。鲜卑者,国之大患,殿下若志在天下,则应用心勘察,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其二也。有此两便,殿下何不欣然领旨?”李昌乃从其言,受命北行。

一路车马劳顿,不日便到了范阳境内。此时虽然已经开春,但北方大地还是白茫茫的一片,秦舒骑马行在路上,大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不由动了谈性,为李昌指点北国风光。李昌虽然不习惯北方的天寒地冻,但第一次领略冰雪景色,也颇有兴致,倒不觉得寒冷。

两人说说笑笑,忽然听到前方一阵马蹄声,接着一支黑甲骑兵迎面而来,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醒目。秦舒在北方久住,认得是燕国公麾下精锐亲兵,乃道:“殿下,是黑甲精骑,想必是燕国公派人来迎接殿下。”

那队骑兵如疾风般驰到队伍前面,为首将领认得车驾,急忙喝令部属勒马,自己却滚鞍落地,高声道:“大充燕国公麾下骁骑将军江昀,奉燕国公之命,恭迎楚王殿下、宁国公主殿下。”属下一干骑士也都大声道:“恭迎二位殿下。”数十人声音洪亮,响彻四野。

李昌奉诏送婚,所过郡县皆要安排食宿。而且李昌现在又是年纪最长的皇子,所有官员都尽心巴结,燕国公傅恒派人前来迎接,也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李昌策马上前,道:“江将军请起。”

江昀再拜而起,垂手道:“燕国公在城内恭候二位殿下,请二位殿下随末将入城。”李昌乃道:“将军请在前引路。”

“是。”江昀翻身上马,身手极为矫健,指着旁边一人道:“你快马回城,禀报千岁,说本将有幸迎接到二位殿下,请千岁在城中做好准备。”那人拱手一礼,立刻拔马而去,片刻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殿下请。”江昀说了一句话,便让属下军士在前引路,自己则跟在李昌左右。李昌见这些骑兵刚才来时如风,现在又缓缓而行,但不论快慢,马蹄落地如一,毫无杂乱。不禁赞道:“果然不愧是闻名天下的黑甲精骑。”

“多谢殿下夸奖。”江昀躬身行礼,脸上忍不住也有些得意。却听旁边有人轻哼一声,道:“比起我鲜卑骑兵来,还差的远呢。”正是鲜卑兴平王慕容昭,不知什么时候也从马车里出来,骑马到了前面。

原来当初两国交战,慕容昭奉命攻打右路北平郡,但却被傅恒带兵击败,部众损失惨重,其中就不乏黑甲精骑的功劳。所以一直怀恨在心,现在当然要出言讥讽。

他此言一出,黑甲骑兵都怒目相视。江昀见他装束,知是鲜卑使节,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是冷冷道:“这位大人若是觉得黑甲精骑徒有虚名,不妨想想上谷城下的累累白骨。”当初老公爷傅俭带着三万亲兵,坚守上谷城,抵抗鲜卑数十万大军。虽然这三万兵马损失殆尽,但鲜卑伤亡人数更在一倍以上,所以江昀才出此言。一则是不忘旧恨,二来也是想告诉慕容昭,我大充将士比起鲜卑兵马来,更胜一筹。

慕容昭当然知道那一战的结果,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李昌恐他脸上挂不住,乃笑道:“如今两国和亲,结为秦晋之好,永息干戈。江将军,以后不要再提这些话,有伤两国和气。”

“末将领命。”江昀虽然口上这样回答,但看慕容昭的眼神,还是充满了仇恨。虽然说两国是停战修好,但对于这些曾经在疆场上失去过亲人、朋友的军人来说,仇恨是永远磨灭不了的。

因为有宁国公主的车驾在内,送亲的队伍走的十分缓慢,等到了范阳城下,已经是日暮西山。燕国公傅恒带着城中大小官员,在城下等候多时,见到车驾前来,都暗暗松了口气。毕竟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在外面这么耗着?傅恒身位一方诸侯,身着大红蟒袍,站在百官之前。等车驾靠近,傅恒才上前行礼,道:“燕国公傅恒,恭迎两位殿下。”

四姓国公地位尊贵,李昌不敢失礼,急忙下马还礼道:“有劳公爷久候,孤实不敢当。”傅恒又与他客气几句,引见城中几名重要官员,就打算请李昌入城。

二人刚刚上马,忽又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江昀快步走到傅恒身前,道:“禀国公,是镇北将军徐铮。”傅恒原本含笑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李昌见他脸色不悦,抬眼望去,就见一队骑兵由北而来,约有五百骑,也是黑盔黑甲,但却不同于燕国公麾下的黑甲精骑。大充军中,除了禁军之外,以黑色为主,但还辅以其他颜色,而各个国公麾下亲兵又略有不同。黑甲精骑乃是全身黑色,没有一丝杂色,而来的那队骑兵头上顶着红缨,身上还夹杂些青暗颜色,正是大充军队的标准装束。

那队骑兵转眼就到了城下,为首大将身披红袍,虎背熊腰,满脸虬须,抱拳道:“末将徐铮,特来迎接二位殿下。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声若闷雷,李昌虽然与他相距尚远,但也清晰入耳。

镇北将军官阶二品,手握一方军政,不容小视。李昌急忙道:“将军免礼。”徐铮放开双手,又对着傅恒道:“末将不请自来,公爷不会见怪吧?”

傅恒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淡淡地道:“将军虽然不受本爵节制,但身为边将,无令擅离防地,似乎也有不妥。”

徐铮哈哈笑道:“公爷放心,末将若无陛下诏命,岂敢擅离守地?塞外非我属地,陛下担心二位殿下的安全,诏命末将亲自带人护送。末将不敢耽搁,兼程赶来,未曾知会公爷,还请恕罪。”

傅恒听他有圣命在身,也不再多说,缓缓道:“区区几百人,本爵还招待的起。江昀,带徐将军部下到营中休息。”

江昀领命后,走到徐铮前面,对着他身后的几员偏将,道:“列位,请吧。”那几人都看了看徐铮,见他点头,才跟着江昀离开。这些骑兵离开后,场面又显得轻松许多,徐铮又大笑几声,道:“公爷不是打算就让殿下在城外站一夜吧?”

傅恒心道:若不是你来打搅,早都该进城了。口中也道:“是本爵失礼,殿下请。”李昌也笑了笑,道:“公爷请,将军请。”徐铮纵马来到李昌、傅恒身旁,又笑道:“久闻燕国公府上藏有美酒,末将今日可要叨扰了。”

“将军尽管放心,敞开地喝,本爵绝不吝惜。”傅恒说完便不理徐铮,只是和着李昌并骑入城。

宁国公主是女眷,不方便接见众人,只好安排到傅恒内宅,由燕国公夫人接待。至于李昌、褚良、徐铮、慕容昭、拓拔雄等人则由傅恒设宴款待。席间,大充官员不住向李昌、褚良二人举杯敬酒,至于慕容昭、拓拔雄二人却十分的冷落。这里是边关,不必内地各郡。那些地方虽然知道鲜卑与大充有仇,但毕竟两国已经休战,在场面上怎么也要表现出亲热,略尽地主之谊。但范阳城内,傅恒属下的官吏将领,哪一个不是和鲜卑争战多年?哪一个和鲜卑没有仇恨在身?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招呼他们。

拓拔雄倒还罢了,毕竟马上就要回国,这些闲气,能忍也就忍了。但慕容昭却大为不满,这一路行来,便是楚王李昌对他也相当客气,哪里能忍受这些人的冷淡?刚想发作,却见对面的徐铮也是独自饮酒,没有人招呼,顿时计上心来,嘿嘿笑道:“徐将军,本使素闻将军威名,武艺军略在大充北疆众将中,都数第一。本使心慕已久,敬你一杯。”

徐铮本在自斟自饮,见慕容昭敬酒,瞟了他一眼,笑道:“本将军的威名,正是用贵国兵士的鲜血铸就的。大人要敬,就敬敬他们吧。”

慕容昭本意是想夸奖徐铮几句,挑拨他与傅恒冲突,却没有想到对方一句话,就先折辱了自己。不禁满脸通红,冷然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拓拔雄虽然不知道慕容昭为什么要去招惹徐铮,但听到徐铮出言不逊,也皱了皱眉头,并不阻止慕容昭的问话。

“没什么意思。”徐铮脸上笑容慢慢隐去,缓缓道:“本将军初入军时,为奉义校尉,跟随陛下南征北讨,积功为扬威将军。后五胡混战,波及北疆,本将军得陛下垂爱,升任镇北将军,镇守边关。受命以来,与鲜卑大小十余战,斩敌人数万,才薄有微名。至于北疆众将第一,本将军可愧不敢当。”

李昌本来觉得徐铮无故出言无礼,担心得罪慕容昭。现在听来,才想起慕容昭刚才的话,隐隐有挑拨之意。不禁多看了徐铮几眼,心道此人虽然看起来粗犷,想不到还粗中有细,如此洞察秋毫。再向傅恒看去,只见他脸上也有些惊讶,随即显露微笑,似乎也很满意徐铮的应答。

慕容昭的脸上却是越发的红润,恼怒道:“如今两国已息干戈,遣使和亲;将军却总是提起两国战事,难道是还想兵戎相见么?”

徐铮又喝了杯酒,淡淡地道:“本将军身为军人,只知道奉命而行。陛下说和就和,若是陛下说战,本将军就第一个杀出塞外,与尔等决一死战。”

“只怕将军未必能有那个本事。”拓拔雄虽然觉得没有必要和大充起冲突,但听徐铮的话越来越过分,也不禁开口道:“将军难道忘了九年前,雪狼坳一战。”

徐铮神色一变,凝神拓拔雄半响,才哈哈笑道:“好哇,原来是你。当日一箭之惠,本将军至今尤记在心,万不敢忘。”说完乃长身而起,厉声道:“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妨本将军今日就还了将军的恩情。”

拓拔雄也站起身来,冷冷道:“本将愿意奉陪。”

李昌见两人都杀气腾腾,急忙笑道:“今日乃我两国和好之宴,往日种种,二位将军何必还耿耿在怀?来,来,本王敬二位将军一杯,冀望两国和平相处,永息干戈。”

这些话要是说给朝中的那些官员,大都十分赞同,毕竟他们没有切身的仇恨。而在北疆边关,大充与鲜卑交战十数年,仇恨确是相当深厚。何况徐铮当年被拓拔雄一箭,险些射中心脏,九死一生。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顾李昌的身份。徐铮乃道:“殿下说的是,正因为两国永息干戈,日后再难有机会。今日天赐良机,末将又怎能放过?还请殿下恩准。”

听说两人要比试,在场众人,大多是行伍出身,即便少数文吏,也耳濡目染的多了,都极为心动,一起巴巴地望着李昌。李昌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心中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向旁边傅恒望去。

傅恒见李昌询问自己,缓缓道:“既然二位将军都有此心,殿下何不成全?只要点到为止,不伤两国和气就行。”

“公爷说的是。”李昌无奈,只得答应道:“就依二位将军之意,孤也正欲观二位将军之神勇。”徐铮见李昌同意,大为兴奋,对着傅恒道:“借公爷府上较场一用。”说完就当先走出大厅,他来过燕国公府几次,知道较场的所在,不用人引路,便先走了去。

等李昌、傅恒、拓拔雄众人赶到时,徐铮已经骑上自己坐骑,横刀立马,只等着厮杀。拓拔雄命人牵来坐骑,翻身上马,缓缓入场,对着他道:“将军是欲文斗,还是武斗?”

徐铮不解地道:“什么是文斗,什么又是武斗?”

拓拔雄答道:“武斗就是我与将军,各持兵器,互相厮杀,直到分出胜负。文斗就比较简单,你我在这场内纵马驰骋,各射三箭,只能躲避或者徒手接箭,不能以兵器格挡。如何?”

徐铮暗想,我刚才明明说是被他弓箭所伤,现在若是不文斗,岂不是让人笑我怕他箭术高明?于是笑道:“本将军看你也不是庸手,武斗起来,百十招难分胜负;不如文斗,来的快些。”

拓拔雄也笑道:“本将也是此意。既然是将军要寻本将报仇,就请将军先射。”徐铮却不肯占这个便宜,道:“反正都要射,将军远来是客,就将军先吧。”拓拔雄不再退让,拱手道:“既蒙将军好意,本将就占先了。”说完便勒转马头,围着较场缓缓而行。

徐铮见他走动,也打马而行,两人围着较场由慢而快,渐渐策马奔跑起来。忽然之间,拓拔雄翻身回转,弯弓而射。徐铮知他箭术高明,时刻警惕,听到弓弦响动,正要躲避,却发现没有箭矢射来。徐铮正在惊疑,见拓拔雄又反身而射,待要躲避,却还是没有箭矢射来。

两人既然都是武将,弓马骑射的功夫自然少不了,但这较场方圆五百步,互相之间相距甚,又都在运动之中,想要射中目标,确实有些困难。而且虽然较场周围燃有火把,但毕竟光线不及白天,这又增加了不少难度。

难道这小子箭术退步,不敢献丑了?徐铮满心疑惑,但还是继续策马奔行,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果然拓拔雄再次转身,高声道:“三箭齐射。”弓弦连响,便有三支箭矢分成上、中、下三路,射向徐铮。

徐铮也考虑过拓拔雄会连珠三箭,但却实在不想对方箭术如此精妙,几乎将自己退路封死。前面两箭堪堪躲过,最后一箭却是避无可避,只好默叹倒霉。却不想斜里突然飞出一支羽箭,正好射中拓拔雄的第三支箭,顿时两箭都从徐铮身边飞了开去。

拓拔雄见没有伤到徐铮,微觉可惜,缓缓道:“公爷要箭术。”徐铮转眼望去,果然见傅恒正将宝雕弓交付手下,看来刚才那箭确实是他所射,心中感激,欠身道:“多谢公爷相救。”

原来傅恒见拓拔雄故意放两箭空弦,就猜到他会三箭连射,担心徐铮躲避不过,但取弓箭在手,随时准备救护。他自幼随父征战,弓箭上的造诣未必比拓拔雄等人就差。一箭救了徐铮后,也不居功,淡然道:“不必。”

拓拔雄在鲜卑军中,常与傅家军作战,对他们颇为忌惮。听到老国公傅俭死讯,还高兴了一阵,以为鲜卑少了个心腹大患,现在见识到傅恒的箭术,才觉得“虎父无犬子”,只怕以后自己还得更加小心才行。想罢仍下长弓,道:“徐将军请射。”

徐铮却一跃下马,道:“本将军也不是厚颜之人,方才那箭若无傅公爷出手相救,本将绝对不能躲过。将军箭术高妙,本将军输了。”

拓拔雄见他坦言服输,也下马道:“将军果然直诚豪迈。当日一箭各为其主,还请将军不要再记恨本将。”

“不会,不会。”徐铮哈哈笑道:“本将军虽然箭术不及你,但酒量却未必,将军可敢与某一拼高下。”

拓拔雄也喜欢他的耿直,大笑道:“敢不从命。”两人携手走出较场。李昌本担心会有一场血战,但见二手握手言和,也笑着迎了上去,道:“二位将军都是当世俊杰,孤一定要多敬二位几杯。”众人便又都回到大厅,重新入座。拓拔雄的箭术高明,大充众将都极为佩服,都齐来敬酒。再没有最初的冷漠,直到兴尽酒酣,方才各自回去休息。

傅恒也多饮了几杯,由江昀搀扶着回房。因为内宅有宁国公主,傅恒只好在外院休息。江昀将他扶入房内,低声道:“千岁今日怎么还救那徐铮?”

傅恒吐着酒气道:“席间慕容昭那句话,明显有挑拨之意。徐铮却能从容对答,足见其心怀忠义,而绝无私心。往日种种,不过是奉了陛下之命,本爵也不跟他计较了。”

“可是……”江昀还想再说,却被傅恒瞪了一言,喝道:“你话太多了,下去吧。”江昀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行礼告退。

等江昀离开后,傅恒才喃喃道:“父亲,你一生忠义,到头来却还是备受陛下猜忌。徐铮奉旨接管三郡防务,将孩儿这个燕国公几乎架空。连鲜卑人都能看出我将帅不合,真不陛下究竟要迫孩儿到如何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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