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十五

一九六六年春节在中学生们欢快的心情中渐渐远去，时光老人悄悄地把明媚的春色送到了人间，春天的脚步在校园处处可见。大池塘旁边的各种树木都吐出了嫩芽，杨柳垂丝，微风吹来，细细的柳条飘动起来，像张开无数只长长的手臂，热情地欢迎着归来的莘莘学子。

新学期开始不久，初三（4）班团支部根据校团委的组织工作会议精神，召开了一次专题讨论“五四”青年节发展一批新团员的支部委员会。

会址选在围墙东面一棵白扬树下，这里离操场远，来往的人少，干扰小些。已经是下午第三节课外活动时间，校园处处欢歌笑语，操场上到处是中学生们龙腾虎跃的身影：有打篮球的，有打排球的，有跑步的，还有跳高跳远的。单双杠运动场那边围了一大堆人，身穿白色运动服的体操健儿们正在进行着身手不凡的体操表演，阵阵喝彩声不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会议由支部书记张伟主持，组织委员周斌作记录，宣传委员霍萍照例是带耳朵听带嘴巴说的。

张伟把校团委的组织工作会议精神传达后，首先谈了自己的意见：

“支部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没有研究过组织发展工作，主要是刚进入毕业班，各位老师教学上都抓得挻紧，同学们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后来又修围洪堤，这事就搁下来了。班里四十五名同学只有十二位团员，比例相对还是低了些。毕业班嘛，要求进步的同学很多，而且心情也越来越迫切，我们要理解同学们的这种心情，必须抓紧这项工作。”顿了顿，他问周斌：“写了入团申请书的同学有多少位？”

“二十七个。”周斌龙飞凤舞地在记录本上疾速地记着，头也没抬。

“这样看来，还有几位同学对团组织没有一点认识！我们支部的工作离团委的要求还有很大的差距呀！组织发展的原则一是要积极，二是要慎重。看来，我们是慎重有余，积极不足哇！”

“我早就想反映这个问题。现在是初中最后一个学期了，同学们在一块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毕了业，大家各奔前程，有的同学上高中，有的同学考中专，还有相当一部分同学要回农村去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大家的政治生命是有限的，在学校的日子是屈指可数啦，如果我们还慎重慎重，很多符合条件的同学就没有机会了，弄不好要造成他们政治上终生的遗憾！我认为，我们必须要以一种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来对待这个问题，设身处地为同学们想一想，对他们的政治生命负责！”霍萍不失时机地插嘴说。

“也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随随便便把不够条件的人拉进组织来滥竽充数。要知道，共青团是青年的先锋队组织，不是大杂烩，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我认为，发展团员政治思想关一定要严把！”

周斌停下手里的笔，对霍萍的发言不以为然。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啥时候说了不要把政治思想关的？积极发展不等于就不把政治思想关嘛！”

“行了行了，还是言归正传，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吧！”

组织委员把写了入团申请书同学的名单念了一遍。上学期末，支部对这些同学排过一次队，根据平时的观察和本人的现实表现，有八位同学列入了培养对象。这些培养对象团支部有时会有意识地吸收他们参加一些团组织的活动，比如上团课，学习雷锋做好人好事，学习上组织结对子，一帮一，一对红，等等。通过这些活动，让他们端正入团动机，树立无产阶级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进一步明确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应起的先锋模范作用。团支部为做好这八位培养对象的工作还进行了分工，各位支部委员和团小组长都安排了工作对象。支部委员和团小组长们对组织上布置的工作是认真负责的，都能将这些同学的思想动态、文化学习以及平时的个人生活和参加社会活动等情况及时向组织汇报。培养对象们也能用共青团员的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争取各方面取得更大的进步，早日加入到团组织中来。

“我看，就以这八位培养对象为基础进行讨论，条件成熟了的就作为这次的发展对象。目前条件还不太成熟的，继续培养，下一批再考虑。当然，青年积极分子中有条件成熟了的，也可以破格列为发展对象。确定了这次的发展对象后，还要酝酿下一批的培养对象，分好工，同样要具体落实到人，使发展工作能够衔接得上，具有连续性。此外，对那些至今对团组织还没有一点认识，或者政治上一贯不求上进的同学，团组织要主动接近他们，关心他们，了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感觉到组织的温暖。总之，要把全班同学都团结在团组织的周围，形成一个政治上要求上进，学习上不断进步的新局面！”

根据支部书记的提议，支部委员们对八位培养对象认真地讨论起来。他们从政治思想，学习态度，生活作风，德智体全面发展等方面的表现一个一个地过筛，比较，研究，甄别，有六位培养对象支委们很快达成共识，另外两位意见有分岐，争执最大的是李华。

“李华同学从去年下学期以来，各方面的进步都比较快，尤其在学习上更为突出，上学期期末考试从原来的中游水平跃居班里总分第三名，可想而知，他在学习上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劳动和努力！马老师在班会上传达教育厅长同志的讲话时曾说过，学生的责任就是学好功课，学好功课是我们中学生最基本的任务，我认为，凭这一点，他这次就可以作为发展对象。”霍萍快人快语，直竹筒倒豆子一气呵成，周斌几次想插话都没有机会。

“我反对！”霍萍刚说完，周斌就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提醒各位，这里是在开团支部委员会，是研究共青团员的发展对象问题，不是‘三好学生’的评选会！共青团员是什么？共青团员是青年先锋队组织中光荣的一员，不仅要有优良的学习成绩，更重要的是必须具备先进的政治思想觉悟，应该是又红又专！你说李华学习进步快，这点我承认，但政治思想方面呢？噢，政治课多考了几分思想觉悟就高了么？（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有点发烧）我认为，关键要看政治方面的现实表现！”

“听你这么说，他的现实表现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啰？到底有啥问题，能不能请你举例说具体些，我们一块来分析分析倒底有多严重？同志，我们都是团支部委员，说话、办事都要出以公心，不要那么小鸡肠子，对人有一点成见动不动就用政治思想之类的大帽子来压人！”

“让我把话说完！让我把话说完！”

周斌脸红脖子粗，声音也高了起来：

“首先声明，我并不认为李华同志有什么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但没有什么问题并不等于就思想先进。李华平时只钻研学习，政治表现一般，到现在为止我还看不出他的思想进步体现在哪些方面，倒是见他三天两头往那个历史上曾犯过严重错误的老师那儿跑。有人会说啦，学生向任课老师请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他怎么就不往其他任课老师那儿跑呢？他们这种师生关系密切得有些不正常了吧！再说，请教功课非得要去教师宿舍么？教室、办公室不行么？”

“那你——”

张伟摆手制止了霍萍。

“意见有分岐是正常的事情。我看这样，你们先别抬杠，也不用着急，咱们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嘛！”

每次有了争论，支部书记总是耐心地做工作，息事宁人，尽量把这种弩拔弓张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作为支部书记，他是这个班子的班长，必须团结班子中的每一位成员，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才能把工作搞好，才能圆满完成组织上交给自己的任务。

“这样吧，我对李华同学的问题也谈点个人的看法，不一定正确，大家一块商讨商讨。”

支部书记谦和的态度，使两位唇枪舌剑正欲升级的支部委员偃旗息鼓了。

“毛主席说过，看一个同志要看他的全部工作和全部历史。对李华同学，我们也要作历史的、全面的分析。他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同学之一，幼稚，性格直爽，说话有时欠思考、偏激，容易得罪人。但就其思想品质而言，是一位要求上进、比较正直的同学。在学习方面，上学期期中考试以后就很努力很用功，克服了不少困难，取得了较为明显的进步。当然，我们要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单纯的业务观点是要不得的。李华同学思想上或多或少还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我和他谈过几次心，商讨过这方面的问题，通过几次思想交流，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有所认识，学习目的也有所端正。上学期抢救落水同学奋不顾身，修围洪堤吃苦耐劳，几个方面都表现得蛮突出嘛。我认为，他身上存在的这些小毛病，今后通过组织上的帮助教育，特别是督促他加强政治理论学习和世界观的改造，是可以逐步克服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何况我们都还是处于中学时代的学生呢！我个人的意见同意他作为这次的发展对象。”

支部书记侃侃而谈，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动了两位支部委员。良久，谁也没有吱声。

“你们说呢？”

“我同意！”

“周斌同学，你呢？”

“既然你们两人都同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少数服从多数，这是组织原则。不过，我坚持保留个人意见，这也是我的权力！”

“行，就这么定。以后有什么情况，我们可以随时个别交换，不一定非要等到开会。这次会议结束以后，大家就分头去做工作。我呢，还得将情况向马老师作个汇报。”

春夜。天墨黑墨黑，没有月亮，没有游云，万里苍穹只有闪闪烁烁的星星，宛如偌大的黑绸缎上，洒印着数不清的碎玉小花儿。和风习习，阵阵油菜花幽幽的馨香随着微风吹来，沁人肺腑。大池塘里的蛙们亮开嗓门“啯啯啯”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个不停，给校园的夜晚增添了春的气息。

周斌无心品味大自然的恩赐，忧郁地向教工宿舍走去。远远地，就见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

这是他开学以后第一次拜访马老师。

他怀着十分不满的情绪，向班主任汇报了下午团支部会议的情况。（他抢在了张伟的前面！）

“我总觉得李华政治上还不成熟，文化学习和政治思想是两码事，学习上进步不能说明政治上也进了步。共青团是青年的先锋队组织，只有政治思想进步的人才有资格加入进去的，把李华定为发展对象我想不通！”

马老师一言不发地听着周斌的汇报，见自己的得意门生开口“政治”，闭口“政治”，突然来了兴趣，问：

“说说看，什么是政治？当前中国最大的政治是什么？”

周斌毫无思想准备，这位政治课的尖子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过，周斌毕竟是周斌，短暂的思考之后，他便侃侃而谈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毛主席，刘少奇主席，朱德委员长，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为此亲笔题词。可以说，一年多来，这就是最大的政治！前一段时间，报纸和广播里又报道了河南省兰考县县委书记焦裕禄同志的先进事迹，毫无疑问，向焦裕禄同志学习应该也是目前我国最大的政治！”

学生这番突如其来的见解，把老师弄了个措手不及。老师对学生这番别出心裁的回答不置可否，眼睛里却透着一丝幽幽的、深不可测的光。

他从办公桌上找出一本《红旗》杂志，边递给周斌边说：

“你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只停留在一些表面现象上，真正本质的问题，带全局性的东西还没有认识到，其原因就是你对时事政治还学习得不够。”

这是一本一九六五年第十三期《红旗》杂志，在一篇署名为戚本禹的《为革命而研究历史》的文章里，又看见了老师的红杠杠、蓝圈圈以及密密麻麻的眉批。

学生的眼睛里透出满腹狐疑和迷惘，他这副模样把老师逗乐了。只见老师端起茶杯，“嗦”地呷了一口水，尔后，以一副政治理论家的气度对学生谆谆教诲起来：“政治是什么？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政治就是参预国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关心国家大事并积极地投入其中就是政治！列宁还说，‘一个阶级如果不正确地从政治上去处理事情，就不能维持其统治。’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政治，他们要维护旧体制，妄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必然站在反动的立场上，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的进攻；无产阶级为了保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巩固新生的红色政权，必然也要维护自身的政治利益，对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进行坚决的反击！这就是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这场激烈的阶级斗争就是目前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最大的政治！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实际上从去年下半年就开始了。去年十一月十日姚文元同志在《文汇报》上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以及戚本禹同志的这篇文章，就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猖狂进攻大反击的开始！

“你知道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们借古喻今，大肆叫嚣要‘平冤狱’，为他们‘海瑞’式的人物鸣冤叫屈。他们为了恢复失去的‘天堂’，丧心病狂地企图在我国复辟资本主义，于是千方百计地在党内寻找‘海瑞’式的代理人，同无产阶级展开了殊死的较量。虽然你还是一名中学生，还不太了解这场斗争的长期性、曲折性和复杂性，但你切不可将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整天沉溺于一些卿卿我我的小是小非、恩恩怨怨之中。你呀，赶快从这些琐碎的事情中超脱出来吧，以敏锐的政治嗅觉去了解和关心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件，积极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去！”

马老师滔滔不绝，准备将他的高论向更深的层次推进，却见学生两眼发直，一脸茫然，一副如坠云雾之状，方才知道自己说远了一点——是啊，一名小小的中学生怎么会明白目前这场十分复杂的斗争呢？再说下去不啻是对牛弹琴了。

沉吟了一会儿，他缓和了一下口气问周斌：“你说李华政治上还不成熟，有具体内容没有？比方说，政治学习方面，道德品质方面，或者生活作风方面，等等。如果没有事实而主观抽象地去否定一个同志是不对的，这不是唯物主义。张伟说得对，李华同学近来的学习确实进步很快嘛！”

周斌傻眼了，又是具体事实！支部会上跟霍萍争论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具体事实才使自己这么被动和底气不足的。

具体事实，具体事实，这个具体事实上哪儿去找呢？

周斌离开马老师房间后，开始挖空心思搜索枯肠地思索起来。

夜色越来越浓。晚自修已经结束，学生寝室都亮着灯，老远就听见男生宿舍喊喊叫叫的声音，辛苦了一天的中学生们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放松自己。通学生们也陆陆续续离开学校回家去了。

周斌一个人踽踽独行，经过校门口这片果树林子时，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他知道，这一定是橘子的花香。橘子花的香味最浓，闻起来沁人心脾，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他忽然想起上学期跟肖朴田到鉴湖边偷橘子吃的情景来，心里不由一阵窃笑。倏地，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行走的脚步也突然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