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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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炮打司令部”的喧嚣声中,吉县中学的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的成立起来。

开学时学校统一成立的红卫兵组织不复存在。

谁都可以造反,谁都可以拉山头,谁都可以当司令!

“吉县革命造反指挥部”、“井冈山革命造反公社”、“红教工战斗兵团”、“八一造反总部”、“818战斗兵团”、“沉默中爆发战斗队”、“九八一0部队”——各种名目的指挥部、兵团、总部、司令部应运而生,五花八门的造反派组织令人眼花缭乱。

马文华成了“红教工战斗兵团”的司令。

周斌当上了“八一造反总部”的总指挥。

“红卫年级”分成两派,一伙人当上了“吉县革命造反指挥部”的老大,另一部分人则做了“井冈山革命造反公社”的头头。

斗争的矛头已经由批“黑帮”斗“权威”,转向了“炮打”、“火烧”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

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田瑾成了众矢之的,对他“炮打”、“火烧”的大字报最多,铺天盖地!

校党支部组织委员兼教导主任刘荇再次被揪了出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先“炮打”、“火烧”刘荇的造反派组织竟是以马文华为首的“红教工战斗兵团”,而且数他们的大字报火药味最猛烈!

谁都标榜自己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跟自己的观点稍有不一致就给对方扣上“保皇狗”的帽子。你说我是“寻死”(“吉指”——“吉县革命造反指挥部”的简称),我骂你是“井保私社”(“井冈山革命造反公社”)。于是有了大辩论,大家都举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你读一段,我念一条,你的声音是60分贝,我的喊叫则提高到80分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想超过我,我要压倒你。你打着手势羞辱我,我就用拳头还击你,文斗逐渐升级到武斗。今天你一帮子人突然冲进我的“总部”造我的反,抢走我的队旗,夺走我的公章;明天我就联合几个观点相同的“兄弟部队”到你的“司令部”去打砸抢一番,以牙还牙,决不心慈手软——

刚从北京串联回来的钟山、霍萍、李华他们被学校的形势弄得晕头转向,他们搞不清到底谁是造反派,谁是保皇派,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开学时加入红卫兵组织要这个条件那个要求,现在各个造反派组织竟主动找上门来,动员那些还徘徊在组织之外的中学生们加入自己的组织。“八一造反总部”的周斌最先来找他们,肖朴田、刘娇花、赵小燕等十来位同学二话没说,不加思索地就加入了“八一造反总部”。

钟山、霍萍、李华和罗素芳他们几个说刚刚回来,还不太了解情况,过一段时间再作考虑,目前暂不参加任何组织。

一天,李华被肖朴田叫到“八一造反总部”。

李华心想,说不定又是动员自己加入他们的组织来了。他打定主意,目前什么组织也不考虑参加。他心里很乱,从北京回来后他去过农机厂一次,父亲也被“炮打”、“火烧”揪了出来,他为父亲的处境很担心。

“八一造反总部”设在校生物实验室。

初三上生物课时,李华他们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在教生物课的王老师指导下,李华他们做的第一个生物实验就是解剖青蛙。在二十倍的显微镜下,他们观察到青蛙大腿上的血液流动的情形。他还清晰地记得,青蛙大腿上这根粗粗的血管就像一条小溪,青蛙的血液在这条“小溪”里潺潺地流动着,中学生们一阵惊呼——,此情此景恍若昨天,还历历在目。王老师经常用风趣诙谐的语言,给同学们揭开另外一个未知世界的奥秘。从单细胞的微生物最终演变成人,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进程啊!中学生们对这里的一切总是充满着好奇和连翩的遐想。

现在,这里却成了另外一番光景:几张做实验用的桌子被拼起来放在屋子中间,成了周斌们的“办公桌”。桌子上杂乱无章地放着刻字用的钢板、铁笔、蜡纸,写大字报用的毛笔、墨汁。桌子中间堆放着几沓尚未裁开来的纸,有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靠窗子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簇新的油印机,刘娇花和赵小燕两人正在印传单,刘娇花每推一次滚子,赵小燕就飞快地揭起一张印好了的传单,她们两人配合得挺默契,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了几叠印好了的传单。

屋子东面的墙角下堆放着许多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玻璃器皿,有烧杯、量杯、量筒、长短不一的玻璃试管,还有十多只酒精灯。有些器皿已经缺了口子,张着一只豁开的嘴巴无声地诉说着它们不幸的遭遇。那些装着蛇、蜥、青蛙等动物标本的玻璃瓶,全部都堆在靠墙的一只架子上,玻璃瓶里有些浸泡的药液由于长时间没有更换日久失效,本来十分透明的**变得十分混浊,颜色泛黄,一股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不时从瓶子里面散发出来。

周斌正伏案奋笔疾书,听见肖朴田的喊声抬起头来,见李华跟肖朴田一块进来,便停止了书写,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笔,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他的两只眼睛像两颗钉子死死地盯在李华的脸上。几个月的风风雨雨,使两个原来朝夕相处的同学,彼此之间竟有些陌生起来。周斌不像其他中学生那样只顾游山玩水,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每串联到一座城市,他都十分关注那里**的进展情况,尤其对中学的**,他都要详细的了解,潜心地研究,仔细琢磨这些学校**的特点,借鉴兄弟学校的先进经验。政治**性强的他,从几座城市中学运动的发展势头,很快意识到运动已经从斗“黑帮”、破“四旧”、批工作组,转移到“炮打”、“火烧”“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上来了。于是,他很快结束了串联,回到学校拉起了山头,成立了“八一造反总部”,自任总指挥。跟“红教工战斗兵团”一样,“八一造反总部”是全校最早揪校党支部一小撮“走资派”的造反派组织之一。(实际上,校党支部支部书记、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三个人都统统揪出来了!)

当他得知李华的父亲在县农机厂也被揪了出来时,不禁心花怒放,积蓄在他心中的嫉火像火山爆发似的释放出来。真是天赐良机,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眼下是一个谁都管不了谁,但又是谁都可以管谁的社会。冷静下来之后,经过一番思索,他心里逐渐酝酿了一个计划,他要亲自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使积蓄在胸中的窝囊气得到彻底的渲泄!

他跟总部的几位头头磋商过几次,有人对他的想法提出质疑,认为这种做法欠妥,全校还没有先例。但他的决心已定,总指挥的个人意志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

李华被周斌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心情却十分坦然。这些天来的经历,恍惚在他的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十年、二十年,使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突然一下子成熟起来。父亲的谆谆教诲不时在在他耳边响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的学业!人世间的险风恶浪,随时都在威胁着正直的人们。但是,‘天有百日阴,终有一日晴’,要相信党,相信人民,正义终究是要战胜邪恶的,决不能对邪恶势力屈服——”从周斌这杀气腾腾、充满敌意的目光里,李华读懂了他压根儿不是动员他加入组织的,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

“知道我找你来干嘛?”

李华摇了摇头。

“装蒜!”周斌突然“霍”地站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父亲在县农机厂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搞专家治厂。走白专道路,压制、打击和迫害工人阶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县农机厂的革命造反派战友们已经把你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老子揪出来了,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真是大快人心!我问你,这些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李华这才发现,周斌旁边坐着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想起来了,此人是县农机厂的一个青工,是一个在厂里调皮捣蛋出了名的主儿。

“我是我,我父亲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李华对周斌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有点不服气。

“呦呦呦,你还敢顶撞我,翻天了呀你?你这个走资派的儿子还不得了哇?你不用这么嚣张,今天不是让你来跟我辩论什么的,你也没有资格跟本总指挥进行辩论!

“现在,我代表吉县中学革命造反派组织‘八一造反总部’宣读如下勒令:

勒令

吉县农机厂走资派李某某的狗崽子李华,自即日起滚出吉县中学,滚回老家去劳动改造,没有本总部的通知,不准返校!——”

李华脑子里一片空白。

太突然了,太荒唐了!

“听清楚了没有?你从小就受这个走资派老子的熏陶,世界观是资产阶级的,满脑子的思想也是旧的,尤其严重的是,跟右派分子苗耀武打得十分火热,同流合污,忠实执行十七年来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视学习高于一切,是一个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线的黑典型!像你这种人发展下去,不啻跟你这个走资派的老子一样,又是白专道路走到黑,成为资产阶级的殉葬品!你已经丧失了一名革命中学生最起码的基本条件,只有到农村去劳动改造,来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才能重新做人——”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开除我吗?”

“说开除也是可以的,我们就是要开除你这种走白专道路的黑典型!”

“我抗议!你们没有这种权力!”

“笑话!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没有这种权力谁有这种权力?你今天这个下场,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的!滚,滚吧!”

愤怒至极的李华忍不住还想争辩什么,周斌向肖朴田使了一个眼色,肖朴田心领神会架起李华就往外走:

“兄弟,别争哩,争得冒用个(的),你不晓得如今现在是造反派的天下,一切都是造反派哇哩算数个,周斌现在是总指挥,他不哇哩算数谁哇哩算数?”

周斌望着李华极不情愿离开的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快感。

两位同班的女同学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幕,刘娇花无动于衷,赵小燕目瞪口呆。

肖朴田把李华从“八一造反总部”连拖带拽拉了出来,到了教导处大楼的门厅就扔下他悄悄地溜了。

李华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阶梯上,望着前面的大池塘发呆。他的脑袋混浆浆,心里乱糟糟,思绪像一个飞速旋转的轮子,一会儿把他带到窗明几净的初三(4)班教室,他和同学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苗老师讲课;一会儿又把他带到校运动会,这沸腾的场面恍若昨天——不是吗,就在大池塘边的这条跑道上,自己的意志、毅力和体力均经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在关键的时候,全班同学齐声朝他呐喊,为他加油鼓劲,是同学们火一般炽热的感情,激发了他潜在体能的超常发挥,取得了1500米赛跑第一的好成绩;一会儿又把他带到了北去的拖拉机上,跟同学们在秋高气爽的原野上心情愉快地高唱着“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这首具有时代旋律的歌曲,充满着憧憬和向往,向省城、向首都北京进发——

他昏昏沉沉,步履蹒跚地走下阶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十分沉重。

左边是原来的初三(4)班教室,他深情地朝那儿望了一眼,他想,现在不知是哪个班级的教室了,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歪脖子树依然佝偻着身子向池塘中伸去,一片片枯黄了的叶子飘落在水面上,在伸出去的枝干下铺成一条枯黄色。

难道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勒令离开学校?找谁说理去?找校领导?找田校长?显然是不行的,他们都被周斌们“炮打”、“火烧”搞得焦头烂额,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此时的周斌们,还会听他们的么?难道自己要步张伟、吴才顺、郭祖康他们的后尘,就这样结束自己的学习生涯?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李华的脑海里一出现,他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啊,母校,亲爱的母亲,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您在我人生中留下了多少美好和深刻的记忆!您用文化知识的琼浆玉液滋养了我,给我开启多少个未知世界的大门,把我带进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知识殿堂,使我耳目一新,沐浴在知识的阳光和雨露里。是母校的老师——尊敬的师长、辛勤的园丁们呕心沥血地培育了我,把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农村孩子培养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懂得了要珍惜时间,不要虚度年华和碌碌无为,从而萌发了树立自己人生奋斗目标的雄心壮志——

一种强烈的眷恋之情驱动着李华,他的心灵在呼唤、在哭泣——母校啊,亲爱的母亲,您的儿子是多么的爱您!

他迈着沉重的双脚在校园内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

他要多看几眼母校,他要多看几眼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要向亲爱的母校告别!

教工宿舍失去了往日的温馨,大多数房间的门紧闭着。偶尔有房门打开,进出的老师都是一脸严峻。苗老师那间他所熟悉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的东西狼藉一地,早已人去屋空。李华他们串联回来时就听说苗老师已经被“红教工战斗兵团”勒令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去了,至于下放到哪个人民公社,谁也不知道。

图书馆的大门已经被砸烂,满地都是破烂不堪的书籍、报刊、杂志。很多书的封面撕得不知去向,一只只带着泥巴的鞋印,杂乱地残留在满地的书本上。

忽然,从楼上传来一阵西西卒卒的响动,李华警惕地循声走了上去,难道这种时候还有倒霉的小偷来光顾这里?走到二楼一看,居然是彭泽山老师佝偻着瘦削的身体,正在一间藏书室里整理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籍。他一趟一趟地来回搬着,这间藏书室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架上,堆放着一叠叠已经整理好了的书籍。已是深秋时节,他苍白的脸庞上竟然淌满了汗水。

李华被这样一位对事业执著追求的长者感动了!

彭老师也发现了李华。那次借书以后,他给彭老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彭老师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学习刻苦认真的小同学。以后李华每次来借书,他都要想方设法满足他的要求,每次看见李华借到书以后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彭老师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感到十分的欣慰。得知小同学遭遇的厄运后,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学校又要失去一位用功的学生而惋惜。实际上,彭老师心里一直犯嘀咕,像现在这么个搞法,这学校还办不办了啊?彭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华现在是不是读高中了?李华点了点头。彭老师二话没说就走进藏书室里,在刚刚整理好的书架旁边转悠起来,他似乎又回到**前的岁月,站在书架边心情舒畅地帮同学们找书。他熟练地翻着书本,不一会儿,抱了一大摞子书放在了李华跟前。

李华不解地看着老师,那眼睛好像在说,老师,我没有说要借书呀。

彭老师告诉李华,这些书都是高中年级的课本和教学参考书,老师说,这次就算我代你借啦,反正这些书放在这里一时还派不上用场,你就带回家里去自学,自己学,老师相信你这样的学生有学好这些功课的决心和能力!

“小同学,不要灰心,不要被现在这种暂时的困难吓倒,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不管怎么说,书还是要有人去读的,没有人读书,这个国家怎么去搞建设啊!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的好孩子。因此,不能向困难低头,在困难面前绝对不能丧失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放弃自己的学习!我想,只要你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知识就会成为你最富有的财富,这财富是任何人也剥夺不去的。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了扎实的基础知识,你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尽情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取得事业上一个又一个的成功!”

李华深深地感动了!老师语重心长的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巨大的震撼和反响。又是一位关爱自己的长辈,又是一位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鼓励、安慰,给自己以力量的师长!李华深深地感到,老师的话里,除了鼓励和安慰,更多地是期望与鞭策,眼前这些书本,就是老师的一片殷殷之情啊!

李华暗暗下定决心,回到农村老家,也决不放弃学习,自学,自己学,决不辜负彭老师的殷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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