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心(1 / 1)
徐笙嫁到季家不过半月,便要准备着过年。
这是徐笙离家过的第一个年。
腊月二十三,吴氏跟两个儿媳赶着家里养了一年的肥猪去到村上孙屠户家,整猪卖了五两银子,去岁吴氏抱了两头小猪仔回来,每日精细伺候着从不假别人之手。养到岁末膘肥就卖一头,还有头母猪肚子里揣了崽,就没打它主意。
吴氏又从屠户那买些肉,捎了几根棒骨,这就是徐家准备的过年吃食了。
先头办酒席,一天的流水宴着实花费不少,也还剩了些好菜,吴氏的意思就不再费那个银钱割太多肉了,年后季三郎还得去县里,能省则省。
穆氏和徐笙当然没有意见,只是陈氏看着徐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又不敢越过老太太去拿主意。
到腊月三十这天,一大早,季家全家女人除了挺着大肚子的胡氏都忙碌起来,今儿个旧年最后一天,照例是要清洗整个屋子再整治出一桌好饭菜的。
季家是老宅,足有六间屋子并上灶屋畜牲棚子还有个大院子,清洗起来可是个大工程。
男人们也闲不得,女人们够不着或者力气不够的时候可不得叫他们帮衬着?
用过早食,徐笙端着水进了东屋,东屋小,又有现成的凳子,徐笙没费什么力气便打扫一番。
在她蹲下擦完地起身的时候,眼前突然发黑,身子不稳就要面朝地栽去,徐笙索性闭上眼睛,紧咬牙关,听天由命地摔下去。
“唔……”
听得一声闷哼,徐笙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半信半疑地张开一只眼睛,只见着季以遥面色痛苦地垫在她的身下。
“我……郎君……三郎,你,你没事吧?”
徐笙手忙脚乱地翻到一侧,跪坐着扶起季以遥。
季以遥摆了摆手,“不碍事,你可伤着?”
徐笙听闻这话,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
三郎这是又帮她一把呀。
她原以为,回门时季以遥当着自己家人面表现出的亲昵,多少都代表着夫妻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可回到季家后,两人的关系却像又恢复到了回门之前。
照样是不冷不热,男人照样不会碰她。
徐笙十分想不通。
现下这事,虽没有身体上的疼痛,徐笙心里却隐隐抽痛起来。她的委屈慌乱以及感动,各种情绪混做一团,爆发开来,哇地一声捂住脸大哭。
“你,你哭什么?”
季以遥有些慌神。
“可是摔疼了?”
“……三郎,你既然不喜我,又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
“我哪有不喜你?”
“那你为什么不肯碰我?”
季三郎:……
他逃似的移开视线,不敢再迎上徐笙眼睛。
如果要是往常,他沉默不语,按着徐笙的性子,她也不会多问。
可今个儿的徐笙要格外难缠些。
“你说话呀!”
徐笙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依不饶地扯着季以遥的衣袖晃着,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季以遥,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男人轻叹一声,无奈对上少女的眼睛,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为她拭去眼角几滴晶莹的泪珠。
徐笙今日是摆明着态度要把事情问清楚!
她若问,他便答。
“我并没有不喜你,只是笙娘,我不知道要如何待你。”
季以遥又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徐笙擦拭干净脸上的脏污。
徐笙不太明白,什么叫不知如何待她?他们是夫妻,难道不是以夫妻之道待她吗?
她小脸上毫不遮掩的疑惑让季以遥读懂了她的心绪。
“我本是不愿去徐家提亲的。”
季以遥再叹一声。
“是……我不愿辜负先生厚爱,我理想的妻子应是大方得体、秀外慧中的,你的性子……实在是相去甚远。”
徐笙被季以遥的话惊住,她没想到两人的婚事还有爹爹在其中插了一脚。
她有些慌乱,徐秀才并不想娶她,可是却被逼娶了她,她也不是他喜欢的性子,那……
那张被季以遥擦干净的小脸瞬间又布满了泪水,她的胸膛大起大伏着,表情带着难以置信和显而易见的恐慌。
“可是,你似乎并不是那样。”
“村里传言不可信,你似乎……并不想我想得那样。”
“那我是哪样?”
徐笙忍不住紧紧攥住季以遥胸前的衣领,抬起头满目期盼的盯着他,她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对她不好的话。他们已经是夫妻,若是再得郎君不喜......徐笙只觉眼前一片灰暗。
季以遥自顾自地叠好那方手帕,调到干净的一面又去替徐笙擦拭脸上泪水,这一次却被徐笙偏头躲开。
季以遥还是叹息一声,今日他叹气的次数属实是有些多。
“你是个玲珑人,也懂礼知进退,你很好……可也与我心中期望不大相似。”
“如何不相似?三郎,你且说我该要如何做,去成为你心中那般的样子,你说,我都可以去学的……我可以改的……”
徐笙听着季以遥的话更加慌乱,拽住他衣领的双手发白,语气哀求道。
“你不必如此。”季以遥眼中透着怜惜,“是我想左了,笙娘。你我已是夫妻,我不该如此待你,可我确是不知该如何待你。”
“此番是我对不住你……”
徐笙眼中的期盼渐渐熄下去,柔弱的脊背稍微弯曲,声音低的几成气音。阳光透过轩窗,有丝丝缕缕撒进屋内,更衬的她的脸色惨淡如霜。
她在等着季以遥的宣判,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不停地往地面砸去。
季以遥也沉默着。
良久。
“……你可愿等等,容我再想想?我定会尽快解决的。”
徐笙眼睑微动,猛地抬起头。她似是没听清季以遥说了什么,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好似那破碎的陶瓷娃娃般让人心疼。
“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线仍然带着些哽咽。
“我说,你能不能等等我……”
“你,你不休妻?”
“我何时说过我要休妻了?”
季以遥语气中也透着惊讶,又多少带些无奈。
徐笙嫁来季家这几日的表现他是看在眼里的,他的心也在一天天软化。
笙娘机灵能干,再贤惠不过,性子除了容易害羞之外再挑不出差错,横看竖看都是好媳妇人选。前些日子她整理嫁妆,竟让他发现徐笙不仅会识字,还写得一手端正的簪花小楷!实在让他好一番惊喜。
他想象中的姑娘到底是想象,人总该脚踏实地地落在现实来。
徐家姑娘已经是这十里八村最出挑的了。
听着季以遥肯定的话,徐笙脸上的血色渐渐聚上来,逐渐恢复了红润,眼中又逐渐泛起莹光,好像是把那一缕阳光全部藏进了琥珀色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她的眼中仍然含着热泪,睫羽颤抖着看着季以遥那张俊秀的脸,手指触到他脸上描绘他的眉眼。
然后似哭似笑地扑在他怀中,紧紧攥住他的前襟,嘴唇蠕动着,却并没有发出声。最后她闭了眼,紧紧贴着季以遥的胸膛,细细去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才感觉自己身上慢慢有了力气。
屋子里安静极久,有微风吹过窗外那一树耐冬,吹落几瓣花瓣翩迁飞舞在屋中。
终于,徐笙停下抽噎,她手撑在季以遥的胸膛上,微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笙娘?”
徐笙抬起头,已然是恢复好冷静。刚刚那不依饶和脆弱的样子仿佛是季以遥的错觉。
“我信郎君。”
抛下一句坚定的话,她慢慢站起身,端着脏水盆子往出走去。
刚跨出几步,她又回过头。
“郎君也快些起来吧,地上凉。”
徐笙看着仍躺在地上的季以遥轻笑,心头前所未有的松快。
她本以为郎君不愿碰她是心中有人,才使了性子一定要把那人给问出来。她想着若郎君心中真是有人,大不了过几月把人迎进来也就是了,可她总归要知道那人是谁。
可后头郎君又说两家这婚事非他自愿,她更是心碎几分,暗自后悔自己莽撞,若是郎君借着这个契机趁机提出和离或是……直接休妻,那自己可怎么办?
即使两人冷淡相处着,也好歹是夫妻,要是被休……徐笙不敢想。
幸好,郎君既没有那心上人也不打算休妻,就是心里有事想不明白。这有什么事呢?日子还长着,总归有想明白的那天。
自从前头遭过两次难,徐笙性子变了不少。可她此刻还是暗自发誓日后得更坚强些,郎君不喜自己往日的性子,她就得做出改变,成为那端正大方、举止从容的女子。
少女跨出屋门,逐渐远去。
季以遥还是坐在地上,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女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上一瞬还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下一刻又对着他笑意晏晏。这女人心,实在是弄不明白。
……
除夕晚上的吃食要准备得格外丰盛些,因着是包含了对来年的期许,即使是再贫穷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在这一日晚食弄些好的吃。
徐笙跟在马氏身边,与陈氏穆氏商量商量,一桌子菜便定下来。
主菜就用那新鲜割来的肉做,选那肥瘦相间的做一大碗烧肉,肥一点的把肥肉割下来炼油,瘦的揉些粉子上锅蒸。再把去年用盐抹了的咸肉拿来混子棒骨烧个汤,还有上次席间剩了些猪耳朵内脏啥的没吃完今个儿也全都给做上去。
列好了菜单一瞧,净是肉菜!
陈氏酸了两句因着徐笙进门来才有这么些肉菜,也欢天喜地地去忙活了。
徐笙并不在意她的酸话,过来这么些日子,她也算是摸清了季家人大概的性子。
不过今年季家地年夜饭较往年也确实是要丰盛些。
其一今年季以遥中了秀才,家中不用再去交那苛重的赋税,要知道,当朝赋税是落在人头上,算的是十岁上的男子,女子则是作为男人们的附庸,自是不算税的。而季家一家净是些老爷们,这样一来,每年那几亩地的产出大半都要上交了朝廷去,若是不交税,便要拿人出去充军!
季家自是不愿,除去税后,还要供着季以遥上学,虽然夫子免了束修,但笔墨纸砚也不便宜。若是再有赶上收成不好的年头,季家的日子便越过越拮据。
其二,则是想要吃得更好替季以遥增福。年后季以遥便要上县学去了。
县学十六考试,算上一天的路程,季以遥最迟十四就得出门,更别提他还得去拜访夫子。
若说入县学非得是秀才,可参与县学考试确要有县学夫子引荐才能够的。季家没有多余的钱财,并没有办法去打点,还是徐秀才往县里跑了数趟,替他说和了一位夫子,前提是要先考考他,如此便更要提前出行了。
若县学只是秀才教授,倒也不会如此难进。
而是县学中最出色的班级是举人教授的,秀才公们削尖脑袋想进去县学,也是为着那个班。或许直接考进去的不多,但先入学再升上那个班级,却要比直接考要容易得多。
季以遥想起徐秀才帮忙说和这事,忍不住看向了灶房那道忙碌的倩影,眼中透着暖意。
无论是幼时还是如今,徐家总是尽了最大努力在帮着他,他先头的做法,实在是忘恩负义了。
季以遥一瞬不动地看着灶房这一幕被季以远看见了,季以远悄悄蹭到他哥身边,打趣着:“三哥这是想三嫂了?”
季以遥睃了他一眼,瞧着半大小子脸上八卦的兴奋样儿,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悠悠然起身回东屋去了。
眼下没男人们的事做,与其在这由着这小子看戏,他不如再回屋温书去。
季以远龇牙咧嘴地捂着额头哀怨地瞧着季以遥的背影远去,直到看不见。回过头去正好对上徐笙端了盆东西出来,季以远下意识对着徐笙咧着嘴一笑,又没收敛干净刚刚脸上的表情,清秀的五官扭成一团,徐笙忍不住噗嗤一声,差点扬了手里的东西。
季以远也知道自己做了那逗趣的乐子,被自己亲嫂子一笑,像猴儿似的窜回了灶屋后头。
季二郎常年住在镇上,他不在时就是季以远住着他那屋,二郎带着媳妇回来了,季四郎便搬去跟他三哥一块儿住。如今季三郎已经成婚,他不便再去与三哥一块儿住,便收拾了灶屋后头存粮食的屋子给他暂时住着。
这两亲兄弟性子可真是天差地别,徐笙心想。
这顿晚食是陈氏掌的勺。
据说陈家祖上出了个御厨,可不知怎的,流落到了这鸡鸣村。陈家后辈没学到祖宗手艺,不得不去靠种地谋生,可那心得配方却是传了下来,谁乐意学谁就学。陈氏当初也只想着多一门手艺出嫁了去夫家能被看重,却不曾想竟还得了那祖宗七分真传。
这一顿饭季家人吃得是酣畅淋漓。便是那一贯嫌弃这农村破败屋舍捡漏的胡氏也多用了半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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