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_第二十五章(1 / 1)

加入书签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秋天早已经到了,树上的叶子全都落了。我从乌迪内坐上一辆军用卡车,准备前往哥里察。卡车在乡间道路上行驶,颠簸不堪。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萧索的景象。我朝哥里察城那边眺望,那里雾气弥漫,就连远处的高山峻岭也被雾气笼罩,看不清楚。有的地方正在修路。车辆在渡河的时候,河水大涨,汹涌奔腾。因为群山中正下着雨。不久我们就进了城,先经过一些工厂,然后是别墅和房屋,有许多屋子受到了炮火的摧残。这时我又看见一辆英国红十字会救护车在一条狭窄的街上驶过,开车的司机我并不认识。卡车在大广场上镇长的屋前停下,我下了车,把背包背在身上,提着那两个野战背包,朝我们的别墅走过去。此刻我的内心却并没有回家的感觉。

别墅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窗户都紧紧关闭。我看见少校在桌子旁边坐着,墙上挂着地图和布告,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你还好吗?身体康复了没有?”少校抬头看见我问。他的面容苍老了一些。

“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们这里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问他。我把身上的行李都放在地板上,摘下帽子,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少校面前坐下。

“现在没事了,不过今年夏天不是很理想。”少校说,“你受勋了吗?”

“受了。这件事还应该谢谢你。”我把勋表给他看。

“匣子里装的勋章你收到没有?”

“没有,我只收到了证书。”

“那也没关系,勋章以后会来的。”

“对于我现在的任务,你有什么安排?”我问。

“目前这里的车子都开走了,不过北边卡波雷多还有六部。卡波雷多这个地方你不陌生吧?”

“嗯,我很熟悉那个地方。”那是一座干干净净的小城镇,坐落在山谷里。城里有一座钟楼,广场上还有一个很棒的喷水池。

“战争暂时结束了,但是伤员有很多。”少校说,“你们就以那里为根据地吧。”

“好的。别的救护车都在什么地方?”

“有两部在山里,培恩西柴高原那儿还是四部。在卡索高原有两个救护车队,他们和第三军待在一起。”少校说,“你如果愿意,可以去培恩西柴高原接管那四部车子。吉诺已经到那里很久了。”

“我还没有去过那里。”

“夏天我们损失了三部救护车。”

“这个我也听说了。”

“噢,雷那蒂也在这儿,他还给你写信了。”

“他在哪儿?”我问。

“他去了医院。”少校说,“他很能干,整个夏天和秋天他都在忙活。”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你不知道,夏天这里的情况糟糕透了。我当时就想,你的受伤还真是幸运,最坏的情况总是偏偏不让你碰上。”

“是够幸运的。”

“不过也许明年的情况会更糟糕。你看见河水上涨了吗?”

“看见了。”

“他们说很快就要进攻,我才不信。现在雨季已经开始了,进攻早就来不及了。”少校说,“你们国家同胞怎样?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美国人来?”

“我听说他们正在训练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大概有上千万人。”

“我真希望你们能够再派一支队伍过来。不过即使派了,法国人也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抢光。好了,不说了,你夜里就在这里睡,明天我派个熟悉路的陪你过去。你去了吉诺会告诉你都该怎么做。那里偶尔还有一点炮轰,不过不必担心。我会把吉诺调回来。你一定会喜欢上培恩西柴高原的。”

“是个不错的机会。能够再见到你我真高兴,长官。”

“我也很高兴。不过要换做我,才不会回来。我对这该死的战争已经厌恶透了。”少校说,“你先去洗洗吧,然后去见雷那蒂。”

我回到久违的房间,雷那蒂不在里面,不过他的东西都还在。而我的东西都在角落里放着。一路奔波我累得都快散架了,于是我坐在**,解开绑腿,把脚上的两只鞋子先后脱掉,身子便往**躺下去。房间的窗户关着,室内空气很闷,我也懒得起身去开。对我来说,此刻真是舒服极了。我并没有睡着,而是在想凯瑟琳,同时静候雷那蒂归来。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本来我不打算立刻就去想她的,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更没有别的可想,正这样想着,雷那蒂就回来了。

他一见到我显得很吃惊,跑过来一下子把我抱住

。我看他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瘦了一些。我也抱住他,他用力拍着我的后背。

“你这个家伙,好久没见了。”雷那蒂说,“让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那你岂不是要我把裤子都脱掉?”

“怕什么,回到这里你难道还会害羞?赶紧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他们把你治疗得怎么样了。”

我脱下裤子,解开护膝,雷那蒂蹲下,看着腿上的伤疤,用手握住我的膝关节轻轻来回弯动,又摇摇膝盖,仔细看了看。

“怎么搞的?关节连接还没有完全恢复。”他说,“噢,主啊,他们怎么就让你回来了?”

“这样已经不错了,之前硬得跟木板似的,比现在糟糕透了。”

“你应该再多做几回机械治疗。”他把膝盖又继续弯动,不过我却觉得很痛,弯动不了了。

“手术做得很不错,恢复得也还可以。这些我都能看得出来,我可比你知道得多。你赶紧把一切都仔细跟我说说。”他看完了膝盖,在床沿坐下。

“说什么呢?我在那边凑合着生活,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说。

“你看起来像个结了婚的人。告诉我,有没有结婚?”他问。

“没有。你过得怎么样?”

“当然不能跟你比了,这该死的战争把我折磨得难受极了。”雷那蒂说。

“你就是瞎说。我看你过得挺好,你实话告诉我。”

“就是太忙了,我时刻都在工作,从夏天一直忙到秋天,做了很多手术,别人都把他们认为难的手术推给我做。”雷那蒂说,“我现在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外科医生了,也算是一点回报吧。”

“这才像那么回事。”

“我只知道开刀,从来不思考。”

“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我说。

“现在工作已经结束了,我也不用再开刀了,不过我突然觉得闷得慌。战争太残酷了,你相信我说的话,我算是见识了。你回来了我真觉得高兴。我让你带的唱片你带了没有?”

“当然带来了,就在我背包里放着。”我还是很累,不想动弹。

“好极了,不说别的了。打起精神来,咱们俩喝个痛快。”

“就喝一杯吧,我可不想喝醉。”我说。

雷那蒂拿来一瓶科涅克白兰地,还有两个杯子。

“这个可是奥国货,七星白兰地。”他说,“他们在圣迦伯烈山缴获的就是这种酒。来,咱们好好尝尝。”

“难道你也去过?”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动手术,哪里都没去。你看,这是你从前用的漱口杯,我一直保存着。每次刷牙,我都想把‘玫瑰别墅’的气味刷走,还有那些妓女,我诅咒她们。来伙计,告诉我你并不是像你看上去的那样一本正经。”

“我懒得和你狡辩。”

“你真是个好孩子,天真、单纯,你就等着那些妓女为你倾倒吧。”

“赶紧倒酒。”我说。我们碰了杯,雷那蒂纵声大笑。

“我要给你开刀,把你的肝换成意大利人的,让你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我又倒了一杯酒,来到窗边,打开窗户。天已经黑了,雨也停了,但却升起了薄雾,天气寒冷。我和雷那蒂此时内心都很快乐,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时常相互逗乐。

“你结婚了没有?”他问。

“还没有。”我靠着窗户站着。

“和那个英国姑娘还在恋爱阶段?”

“是的。”

“她怎么样?”

“很好。”

“我说的是实际功夫。”

“闭上你的嘴。”

“告诉我。你知道,我是很委婉地在问你。”

“请你住嘴吧,雷宁。”我说,“要是你够朋友的话。”

“好吧,我不问了。”

我走到床边坐下。我们手里都拿着杯子,他看着地板,又和我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们先讨论有没有令彼此忌讳的事,后来又争论起到底是蛇更理智,还是那个苹果更理智(参见《圣经·创世记》)。我觉得没那么累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地聊起来。其间我们不时大笑,没多久就把那瓶白兰地喝光了。

我们聊得很开心,雷那蒂有些醉醺醺的。我洗过脸,梳完了头,就陪他一块儿下楼,来到吃饭的那个房间。饭还没有做好,我在饭桌旁边坐下。雷那蒂又上楼去拿来一瓶科涅克白兰地,给我们俩每人倒了半杯。

“你这酒倒的太多了。

”我说。

“空肚子怎么能说多。酒很奇妙,会把你的胃烧坏,真奇妙。”

“你说的没错。”

“我们就这样走向毁灭,变得步履蹒跚,双手发抖。对于我这个外科医生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雷那蒂说。

我正喝着酒,听见走廊上勤务兵的喊声,他说汤做好了。少校这时进来,看见我们打声招呼,就坐下来。勤务兵把汤端来,又拿来盛汤的碗。

“人到齐了吗?”少校问。

“除非教士也能够过来。”雷那蒂说,“他如果知道费德里科回来,一定会过来。”

“教士现在在哪儿?”我问。

“他在307阵地。我打过电话,叫人告诉他你已经回来了。”少校说,他正喝着汤。

“这里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我说。

“是的。咱们来喝酒吧。”少校给我倒了些酒。这时勤务兵把意大利实心面端进来,我们就都忙着吃起面来。快吃完的时候,教士赶过来了。他也没多大变化,瘦削的身材看上去依旧结实。他走过来和我拥抱。

“听说你回来,我就赶紧过来了。”教士说。

少校让教士坐下。雷那蒂学以前总喜欢拿教士开玩笑的那个上尉的语气逗他。教士打过招呼,勤务兵给他盛汤,他说他要先吃面。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他问我。

“好多了。你近来怎样?”

“来喝点酒,教士。这可是圣保罗的指示。”雷那蒂给教士倒了酒,教士很有礼貌地接过去。看得出他对于别人的逗乐已经无所谓了。雷那蒂又继续开着教士的玩笑。

炖肉端上来了。“我们不谈这些,我们先得抓紧吃炖肉。”我说。教士对我笑笑。

“你也帮他说话。从前那些逗教士的人呢?卡伐堪蒂、勃隆恩蒂还有西撒莱,都哪儿去了?找不到帮手我就一个人来。”雷那蒂说。

“教士人很好。”少校说。

“见鬼去吧。这里现在一点也不热闹,我不想让费德里科觉得无趣。”雷那蒂说。他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看来已经喝醉了。

“他工作太累了,又喝了这么多酒。”少校对我说。

“该死的都给我见鬼去吧。”雷那蒂说。

“好吧,都见鬼去吧。”我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雷那蒂说,“这里太闷了,我就是没事做,觉得难受,我没有别的意思。”

勤务兵把装肉的盘子端走,雷那蒂说今天是星期五,质问教士为什么吃肉。教士很无奈,其实今天才是星期四。雷那蒂又倒了一杯酒。“没事,我就是有些疯而已。”他说。

“你最好也去休假。”教士说。少校赶忙对教士摇摇头。

“你认为我应该去休假?”雷那蒂问教士。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教士说。

“见你的鬼去吧。他们都想赶我走。你们说,即使我得了那个又能怎样,大家都得了。”雷那蒂俨然觉得自己是在演说了,“最初只是小小的脓疱,接着在两个肩膀间长出皮疹。这就是全部的症状,我们只知道用水银来治疗。”

“或者用洒尔佛散(一种有机砷化合物,治疗梅毒的药物)来治疗。”少校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还有一种药,比那个强好多倍。”雷那蒂说,“不过教士是个好人啊,教士永远不会染上的。这病就是一次工业事故。”

勤务兵又端进来咖啡和甜点。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面浇了甜酱。少校让勤务兵把油灯端走,拿两支蜡烛。雷那蒂终于安静下来了,样子也平静许多。咖啡和甜点都吃过了,我们离开食堂,来到门廊上。

雷那蒂说他得进城去,就和我们打了声招呼。我让他早些回来,他做个鬼脸,就出去了。

“他工作太辛苦,人很累。”少校望着雷那蒂的背影说,“他还认为自己得了梅毒,而且也正在治疗。我真说不好他到底得没得。你天亮就走吗,里恩科?”

“是的。”我说。

“祝你好运。柏图齐会陪你一起过去。”少校说,“他们说奥军就会进攻,我想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不管怎样,都不会攻这儿的。你去了那边,吉诺都会跟你说的。而且电话也已经通了。”

“我会常常打电话过来。”

“好的。雷那蒂回来,你告诉他别喝太多。”

“我会跟他说。”

“晚安。再会了。”少校对我和教士道别,然后回他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本章完)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