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操百花图(1 / 1)
贞操百花图
袈裟御前的死成为京城一大话题,人们带着各种理解,从各种角度不断地议论品评。
不论知道她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难掩痛惜之情:“啊,真是个刚直有血性的人啊……”
而对于凶手远藤盛远则无不扼腕痛骂:
“是恶鬼,还是色鬼啊。”
“听说是个很有才的人,就更加可恨了,这个色胆包天的恶魔!要说恨,可他分明就是个不值得一恨的畜生!”
人们往往对美钦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对于恶的诛贬,同样达到一个极致的境地。
然而,超出对于事件本身的好奇和对当事者的爱憎,袈裟御前的死却无意中使得人们对于这个时代男男女女已经漠然的贞操观念又重新关注起来。
以死捍卫自己的贞操——这种“妇道”之悲哀,一方面令人为之惊愕,赞叹其清冽,另一方面也令人不得不感到沉重。
总起来说,不以为然的只是宫廷的男女、公卿权贵们。相反的,一般庶民无不为袈裟御前的死而悲伤、动容,众口一词赞誉她的死是“美丽的牺牲”,从喧闹的市场到六条的妓女们莫不如此。那些夜夜向男人出卖肉体的妓女哭得稀里哗啦,厚厚的香粉和花哨的衣袖上沾满一道道泪痕,甚至有人提议:“出殡那天,我们捧着花儿一起到鸟边野去送送她吧。”这一现象令世间大感意外,诧异不已。
本以为或许只是一时的动情,事实上不是这样。袈裟御前葬礼那天,果真有不少女子披着头巾、戴着蓑笠,夹杂在送葬的人群中,到鸟边野的焚化场献上无数的花束之后才离开。
想起来,她们也是在向自己的贞操献上鲜花,她们心里一定在暗暗期盼着,哪怕能够沾得一许清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慰藉吧。
生存在六条小巷后面的女人,有谁甘愿把自己变成没有贞操的人?在她们内心深处,其实仍残存着一丝贞操之念,尽管它早已被侵凌逼迫得奄奄一息,但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她们不会向男人出卖贞操。她们没有听过深奥的教诲,也没有读过书本上的妇训,但她们天生懂得女人身体的本质,因为生活所迫,她们有时会不得不将肉体和真心一分为二,兼容并存。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同她们相比,有人却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们就是后宫中的多数女性,还有生活在高墙深苑里的贵族之家的那些娇艳的花儿。
“今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绽放于藤原一门的女人,长达数个世纪来她们一直受到庇荫,无须费心生存、饮食等,以至
生长不出粗壮的根茎,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独立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女人之路。贵族阶层为了维持其荣盛长久不衰,将女性的美貌作为政治斗争和买官的工具,像赠送插花礼物一样送来赠往,待到女性醒悟之时,她们已然被牢牢束缚在制度、位阶以及众多的侍从之中,渐渐丧失了女性的本质,而纯粹成为一件权谋工具。女性的自由、恋爱、香泪、魔性等,所以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男人更好地享受快乐而存在。男人们即使用从贯之和道风那里学来的万叶假名辍成恋歌,其中真正如文字一般绮美婉丽的爱情,在多如星辰的殿上人的猎艳故事中,又能找到几何呢?男人即便和女性同劳作、同饮食、同生存,但真正实现灵肉合一的爱情生活是不存在的,甚至想都不曾想过。
袈裟御前的死所提示的贞操尊严,或许也给了这些春苑之中的女性一些警示,她仿佛在以死向她们低低诉说,意在唤醒她们心目中最珍贵的关于女性本质的定义。
不。袈裟御前之死和她坚守贞操的做法并不值得同情。那只不过是女性共有的狭隘心理在作祟,使她变得固执、颛愚,从而导致了偏激的后果,将自己逼上了绝路——殿上人中竟然试图将沸沸扬扬的舆论草草归作这样的结论。
一部分公卿进而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别处:“这的确是一起性质严重的事件。一介布衣的妻子李代桃僵,以身替死,死于恶徒的刀刃之下,但至多只是市井小事一桩,不值得倾全力查办,闹得沸沸扬扬。问题在于武者所,事件暴露出武者所纪律涣散,管理混乱……”
“真是可怕,这些担负着上皇宫警备任务,京城内一旦有事即刻前往平息纷扰,时常还负责向天皇、上皇转奏重任的北面之侍们,近来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话,类似远藤盛远那样的家伙肯定不止一个!”
“是啊,就像这次的事情,如今的北面之侍太做得出来了!”
“至今好几天过去了,袈裟御前的葬礼也已经办完,可凶手远藤盛远仍没有被抓捕归案,真是荒谬之极!连一个变态狂都抓捕不到,如此无能的武士,一旦有什么重大事情怎么能靠得住?”
种种非议中让人一窥堂上政治斗争的端倪。
这些议论先是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以眼神相互传达会意,但声势渐壮,议论者开始毫无忌惮了。
“此事的责任应该在平忠盛身上,可忠盛还恬不知耻地在上皇面前假献殷勤,到底想怎么样啊?”
“他还是武者所的所司呢……”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今春诸国牧场献来赛马的骏马时,居然把
那凶相的四白马弄入上皇宫,让袈裟御前的丈夫源渡饲养,也是忠盛之过,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呀?!”
“禁忌是不可触犯的,这是堂上大是大非的大原则,其神圣性不亚于法令!”
于是众口嚣嚣,群情激愤,公卿们的非议终于堂而皇之地摆到了上皇面前。
上皇陷入了为难之中。这些公卿们将平忠盛视为眼中钉,动辄对其群起声讨的根本原因其实还是之前的登殿问题,所以尽管忠盛对功名灾祸避之唯恐不及,但灾祸还是落到他头上,其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上皇自己。
然而,唯有对忠心耿耿且诚实不二的人才能产生出爱和信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为君为臣之道——上皇还是坚信这一点。特别是近年来,天下纷乱,国祚阽危,也只有忠盛这样的武士才是上皇可以信赖的人。上皇甚至还直言不讳地对身旁侍从说过,只要在上皇宫院庭看不到忠盛的身影,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呃,再有不多日便是行幸仁和寺的日子了……”上皇故意将公卿们咄咄逼人的议论朝其他方向引开,“朕意追捕盛远之事日后再议,先到此为止,停止追捕,众卿以为如何呀?凶相之马交由源渡饲养的确是忠盛之过,可最终同意这样做的是朕,所以众卿之言似有‘山科道理’的味道,朕甚觉不妥,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上皇满脸堆着笑,却语带嗔怪地将公卿们诮责了一通。
“山科道理”是当时的流行语,因为位于山科地方的睿山兴福寺常常以种种不实之词为借口,纠集数以千计的僧众蜂拥至朝廷禁门或上皇院御所结伙喊“冤”,以势压人,令天皇和上皇都头痛不已,人们于是将无中生有、寻衅滋事称之为“山科道理”。先前的白河上皇曾颇感无奈地喟叹道:“天下绝难遂朕之意者,惟加茂之水,双陆之骰子,睿山之无理和尚。”一如上皇的斥责,“山科道理”不仅是睿山僧众的仗恃,也是堂上公卿们横行无忌的一大法宝。
上皇的一言,总算将公卿们的非议压了下去,可暗中玩阴谋却是他们无法改变的本性,对于忠盛而言,事情绝不会如此轻易平息。
不过,一道“对远藤盛远的围堵抓捕自翌日起停止”的上皇院诏令却下达至京城各处的武士屯所。
接连七天七夜把守京城各处道口、一心准备缉拿远藤盛远的武士们,得到这道诏令,既畏于上命不得不执行,又难掩失望之情,只得叹息:“那个无耻的盛远,揣着袈裟御前的头颅跑到哪里躲起来了?难道钻进地下了不成!会不会已经畏罪自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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