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水御所(1 / 1)
柳水御所
最近十四年来,有一个人几乎已经被世人彻底忘记了。这就是新院崇德上皇。
自从不情愿地被逼退位,住进三条西洞院的柳水御居所,过起仿佛被世人抛弃的冷清生活以来,殿上公卿也好,世间百姓也好,再也没人将他与时局联系到一起。
崇德自己也努力与国政拉开距离,避免被卷入其中。退位后,他身边只被允许保留极少数的近侍,包括随从九人和院司、召次以及杂役等,平时只要车马出入御居所,或者接近有权势的朝臣,立刻就会招致父亲鸟羽法皇和继母美福门院的猜忌。
除此以外,退位后的数年间动不动就有人跑到仙洞法皇和女院面前去进谗言:
——新院好像心里非常不满呢!
——至今不剃度出家,莫非心里还想着有朝一日复位?原本就是个才智过人之君,他的心思不可捉摸啊。
面对这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臆测,幸好崇德没有失去理性,他只是平静地从柳水御所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由于造访非但无益,还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渐渐地前来三条西洞院的访客几近绝迹。崇德不参加同政务有关的事情,即使是朝廷的各种仪式、四季行幸出游等也一概不参加,过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隐居般的生活。
仙洞就好像街道中一块真空地带似的,庭内的古树撑起郁郁葱葱的林荫,自二十三岁退位以来,到如今才年仅三十七岁,崇德的大好青春便在其中默默地消逝了。
尽管如此,毕竟才三十七岁,正值年富力壮,除了朝夕在供奉着护身佛的佛堂中诵经念佛、读书、作诗消磨时光以外,崇德也会眼望着屋外灿烂的阳光,油然生出几许郁然之情,甚至有时候不带随侍,独自一人漫步庭园,走到柳水旁,出其不意地对看水人叫道:“呀,口渴了……快点,给朕打水!”
庭园中的清泉,据说早在平安京建都之前就有了,还是口名泉呢。在井口旁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植了许多柳树,因为御所内的生活用水以及饮用水都从这儿汲取,所以特意建了一座小屋,负责守护清泉的看水人就住在这所屋子里。
“哦!是陛下啊?”看水人见上皇莅临,有点儿惊慌,不过看起来此类事情以前也曾有过多次,于是一面应答道:“是!小人这就献水给陛下。”一面急忙拿出簇新的素烧陶罐,从柳水中舀了满满一罐,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端给上皇。
“啊,真甜!每次喝这水都感觉跟甘露一样!”崇德随和地将陶罐递还给看水人,随即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
看水人赶忙从屋子里拿来草垫:“陛下受凉可不行啊!这儿有点脏。”他让上皇朝石头上方挪了挪。
“这儿很凉快嘛,有柳树的树荫在。”
“是的,这个夏天小人就是住在御所内最清凉的地方呢。”
“你很幸福呢。”
“是啊,托陛下的洪福,小人真的很幸福。”
“你什么时候开始来这儿的?”
“已经十四年了,一直负责看水的工作。”
“十四年?”
“是的,陛下从大内迁到这儿的时候,小人也辞去了大内的活儿,一起来到这儿服侍陛下。”
“以前在大内做什么活儿呀?”
“小人的父亲是五节所的乐工,小人生于伶人之家,从小便由父亲教习笛子、觱篥等,十岁时成为内教所的舞童,十四岁那年陛下登南殿御览时,小人还被选为《破阵乐》的乐手呢。不过,那都是过去的回忆了,那年的年末陛下就退位了。”
“如此说来,你的家族应该大有
渊源,伶人之家本就不多,京城之内也就只有多家、丰原家、阿部家和山井家这四家了。”
“父亲便是阿部的弟子家,六品乐人阿部鸟彦便是家父。”
“你是?”
“哦,小人,”看水人诚惶诚恐,身子伏得更低了,“小人名叫麻鸟。”崇德先前还很随意地跟这个看水人聊着家常,此时却蓦地凝视着看水人的背脊,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问道:“为什么你抛弃家传的官职、离开父亲,却跑到这儿来当个无聊透顶的看水人?”
“不不!”麻鸟连连摇头,回答道,“小人听说水乃是生命之本,再说这儿是陛下生活的御所,在这儿守护清水绝非无聊透顶的活儿!陛下还是亲王的时候,父亲有幸为亲王启蒙过雅乐,皇太后待贤门院对父亲关爱有加:小人元服之时,家中清贫,皇太后将亲王的旧衣服赐给小人做贺礼,小人心想平时穿太可惜了,所以就当作元服仪式时的礼服,小人就是穿着陛下恩赐的礼服从一个幼稚小儿踏入成人之列的。小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是吗,有过这样的事?”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陛下想必已经忘记了,不过父亲却一直不敢忘记,陛下退位的时候父亲就对小人说:麻鸟呀,主上如今不得不让位,做一个闲澹冷清的上皇,父亲无法辞去五节所的官职移籍院廷继续侍奉主上,可你只是一个内教所的学徒,你离开内教所毫无障碍,你就代替父亲陪伴不得志的主上一生吧!家传的官职另有人继承,父亲这管笛子你拿去吧。就这样,小人听从父亲之命从此成了这儿的看水人。”
不等麻鸟说完,崇德的双眼已经湿润了,就像每天早晚向皇祖的灵位礼拜时那样。不过他马上抬起头,面露微笑地问:“那么,那笛子现在还在吗?”
“是。小人将以前皇太后赐给小人的亲王衣服制成笛袋,将父亲留下的这件遗物插在里面,像宝贝似的一直随身带着。”
“遗物?你父亲鸟彦不是还健在吗?”
“不,如今真的是遗物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留下的遗言还说,让小人一直守护这清泉,直到这柳水泉涸水竭!”
“哦……”
崇德的语气中充满了怃然。自从母亲待贤门院死后,他便始终有种强烈的感觉,世间有形的东西实在太虚幻了。
他站起身来道:“下次月圆的夜晚,一定要听听你吹笛子。嗯,心情真舒畅。麻鸟,朕下次还会来这儿的。”
说罢,崇德离开小屋,又朝庭园深处继续走去。
麻鸟目送着上皇的身影在林间渐渐隐没。平常根本不可能谒见的人,今天却出乎意料地跟自己闲聊起了家常,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去,就像柳树与清风的相会一样,显得那样自然,毫不造作。这种极为自然的氛围令人身心愉悦。
临别之际,上皇说过等月圆之时还会再来,来听自己吹奏笛子,于是麻鸟怀着喜滋滋的心情,整个夏天每夜仰望着头顶的月亮渐渐圆润起来,就像小心翼翼呵护着一个少女日渐长大一样。
三条柳水的新院御居所门前,近来突然热闹起来。
路人纷纷睁大了眼睛:“哎?这可难得。”
往日只停有麻雀和枯叶的大门,暮夜,忽然有贵人的舆轿悄悄来访,或者在早晨,吱呀吱呀的牛车疾疾驶入,这阵子竟然时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光景。
将种种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原来个中自有道理。
进入盛夏,近卫天皇贵体欠安并且情况越来越严重,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忧心忡忡,焦虑难安,而三条柳水的这一光景就是从那以后开始出现的。
殿上诸公卿也开
始私下议论:“下一位天皇准定是小六条宫吧?”
小六条宫就是崇德的第一皇子重仁亲王。
当初崇德天皇之所以年仅二十三岁便被迫退位,根本原因是鸟羽法皇的宠姬美福门院暗地里向法皇力推自己所生的体仁亲王,这件事如今已经尽人皆知。
按照正常顺序,当时便应由皇太子重仁亲王继承帝统。可是面对鸟羽,父命加上法皇之威,非但崇德天皇自己的一生被幽闭被封杀,连皇太子重仁也被降格为亲王,直至今日。眼看重仁长大成人,崇德的仇恨却愈积愈深,始终无法消解。
——就算他对朕有多么大的憎恶,可是重仁毕竟是他的亲孙子啊!
每当说起这件事,崇德便常常忍不住对身边的近侍脱口说出心声。
现在近卫帝驾崩,崇德心里立刻便打起了算盘:按照皇统继承的顺位,加上之前那件事,无论怎么考虑,新帝除了小六条宫之外没别人了——这不仅是崇德这个做父亲的愿望,也是众口一词的人选。
眼下造访新院御所的车驾,全都是捕捉到这一风向而集聚来的月卿云客。庶民社会里有羞耻心一说,可是对这些公卿来说却似乎压根没有这回事,他们依旧仪容优雅,举止恭敬,谈笑风生,处之自若,昨天是昨天的风,今天则是今天的风,他们绝不会回过头来审视昨天和今天的自己,并因此而感到些许的羞愧。
——人心真是冷酷无情啊!
每当看到这些久违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眼前,崇德不禁感慨万分,不过还是由衷地感到几分高兴。于是,那些巧言令色之徒竞相在上皇面前谄附媚惑,哄得崇德心花怒放,他们也满怀喜悦,称心而归。
这些人当中,恶左府赖长也在其列。
不久之前还位极人臣不可一世的左大臣,从来没有车驾出入过新院御所,可眼下已经是三度造访了,其中一次是宇治的忠实陪同一起来的。
——往爱宕天狗的双眼钉钉子,暗地里诅咒先帝的家伙。
被贴上这样标签的父子二人,被鸟羽法皇和美福门院冷落一边,眼看从法皇那里再赢得昨日的荣华权势已经毫无指望了,于是只得腆着脸皮来到崇德院面前,辩明自己的冤屈,同时将有关美福门院的传闻委婉地吹入向来讨厌她的新院耳朵里。
“近来宫中吉瑞呈现,陛下御所也是朗日昭昭,微臣等总算能够抬起头来仰望晴空了!”
似乎小六条宫即位已成既定事实一般,说得崇德心里好不高兴,连左大臣赖长还有隐居宇治的老相国忠实都这么说了,崇德也不知不觉被感染了,有点飘飘然了——这也不是毫无道理。十多年过去了,今秋的漠漠大空终于得见秋晴了!从此,崇德虽然不对旁人说起,但心里的喜悦和期待从他每日朝夕的气色上就已显露出来。这一高兴,便把夏天跟柳水看水人之间的月圆之夜的约定,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看水人只有独自寂寞等待,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待在庭园一隅的水边小屋里,眼巴巴地望着柳水出神。
“怎么回事呀?”他暗自寻思着。
——车马舆轿不断地进进出出,这究竟是吉事还是凶事?
对于上皇忘记和自己的约定,麻鸟压根没有怨恨。可是,今年的柳水较往年却略微有点浑浊。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地震的前兆?抑或是什么凶事的暗示?
麻鸟整个心思都在上皇身上。对他来说,陛下就是自己爱恋的星辰,不管是高高在上从云中朝他眨眼,还是躲进远处的林间沉思,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永远作为自己敬爱的对象——这既是自己每天的小小满足,也是自己日复一日的最大心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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