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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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报

清盛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望着昔日母亲的脸——只是出神地望着。

她一点儿也看不出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妪。在她身上,至今仍保持着令白河法皇着迷的祇园女御时代的那分姿色,父亲忠盛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长年濡忍,心甘情愿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不忠不贞的妻子吧。——清盛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你们来就太好了!这去嘛因为还要去熊野参拜所以得净身慎行,回来的时候请千万多留宿两三晚,好好玩个痛快,也让江口这地界热闹起来。说实话,冬天来这儿的像样客人很少呢。”

她肯定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她利口喋喋,但对于昔日之事、母子之情、看到儿子成长的喜悦以及对忠盛的思念等,却只字未吐。看起来,似乎她已经将自己的过去和前身都彻底洗掉,随着卸妆下来的脂粉以及洗脚水等一同冲入下水阴沟了。

——可不是嘛,她真个幸福的人呢。

清盛暗暗嘲笑自己太愚拙。他只是嘲笑自己,对她却没有少许的怒气。她不过是个个性天真的人,不管身为法皇的宠姬也好,还是身为清贫穷困的平氏之妻也好,她永远是她,她依从着自己的天性而生存。

有一种山野之花,不管人如何照看呵护,它就是不习惯人工的庭院。而有些人却偏偏爱这种具有原始本性的野花野草,甘心被它们蛊诱诓惑。人间也与此类似,有一种生就天性是娼妇型的女人,白河法皇便是邂逅了一个典型的野花型的女人,然而娼妇的行止毕竟是娼妇型的,于是法皇将自己的过失转嫁给臣子忠盛,这才有了典型的武家臣子与典型的娼妇之间一段夫妻姻缘,随后,两人诞下薯蓣一般串串后代,经盛、教盛、家盛,当然也包括自己——清盛。

——嗯,幸亏今日会她一面,自己做得没错。

清盛对她的恨意已荡然无存。

细细想来,一切都不是她的过错。她自从白拍子时代起,就是在极为自然的土壤中自然绽放,而厌倦了宫苑夭桃的法皇信手采摘路边的野花,则是所有悲剧之因。由于这个一时之过,才有后来的我等兄弟几个,如今我若是终生抱恨,执着于过往的不愉快经历,不知道天下其他母亲会怎么想,至少对于她来说很不公平——清盛终于想明白了。

——真是个性情中人哪……

清盛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他对澪禅尼有了全新的认识——她不过就是生存得极为自然、极为安乐,适性而忘忧罢了,多少年来,自己却一直胡思乱想,岂不是自寻烦恼?

“母亲大人——哦不,主人家,难道就光说话,连酒也不端上来吗?何必等到熊野归来,现在就喝,畅畅快快地喝!”

“不要紧吧?噢,太好了。来人呀,快来人!”

她一拍手,从通向妓院的游廊拾着碎步跑过来一个女童,她对女童吩咐了几句。

女童离去之后,小观音和孔雀进来了,隔不多久千载也来了,屋里多了许多灯烛,将四面障壁照得靡曼富丽。很快,酒肴送了进来。

“主人家,妓院姑娘就这几个啊?”

“还有,多的是!”

“反正图个热闹嘛,把她们全都叫来吧!经盛!”

“在!”

“你没在这儿玩过吗?”

“没有。”

经盛一脸为难。他望望大哥,又望望母亲,似乎又闪回到儿时那般,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这里是妓院!坐在你面前的,只有妓院的主人家,你不要做出这种为难的样子好不好!”

清盛一仰脖连着喝干了三杯,又给弟弟斟上酒:“你也喝呀!”

“我……等从熊野回来再喝吧。”

“哈哈,哈哈!你是不敢跟我这个破了净身慎行规矩的大哥一起喝呀。没什么好担心的,别怕,经盛!我们这是在向死去的父亲忠盛大人尽孝心!”

“怎么说?”

“还不明白?难道你忘了吗?父亲大人临终前最担心什么,不就是希望她今后余生能过得幸福?”

“是啊。

“所以说嘛,那就让我们告慰父亲大人在天之灵,母亲大人现在真的过得很好。至于熊野权现,谅他也不敢不接纳清盛这份孝心,假使要承受惩罚,就由我清盛来承受,不会让你承受的。来吧,喝呀!玩呀!”

须臾间,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十几名江口游女一字儿排开,竞相争艳,一展娇倩。

清盛手持大杯,朝一只只纤手挨次碰过去,在白嫩嫩的手和杯子之间浮沉,流荡,真个好似曲水流觞。“六波罗大人真有趣!”姑娘们齐声给他灌起迷汤来。屋内登时沸腾起一阵阵娇笑和戏言,脂粉香气加上钿簪的闪熠,清盛很快喝醉了,满脸酡红。

“打鼓!打鼓!谁来献上一舞?”

他昏昏沉沉地嚷道,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了。

“六波罗大人命令我们献舞呢!快点舞起来呀!唱起来呀!”

游女们欢闹起来,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撩起衣裳纷纷起立站到屋子中央。跳起舞来,宴席便显得逼狭了,于是将屏风和用来隔断房间的帷幕统统除掉,将两间屋子打通成一间。琴搬来了,羯鼓拿来了,笛子也从笛袋中取了出来。

妓院与这个屋子不在同一幢屋,中间用游廊相连接。不一会儿,一名身着直垂礼服、头戴黑漆帽、腰间挂一柄黄金细长刀的白拍子,从游廊那边款款走了进来。

和着俗歌俗曲的调子,她手里的扇子翩翩舞向空中。脚线、腰线、肩线,全身的婀娜线条与音乐融为一体,曲线之中有音乐,音乐之中有线条,堪称完美无缺。清盛举着杯子,怔怔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的双眸却根本不在乎舞蹈的线条、舞蹈的音乐,那些玩意儿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金丝黑漆帽下描着深深黛眉的舞者的那张脸。

清盛开始焦灼不安,以致身体也扭动起来,因为她的视线似乎完全沉浸在舞蹈中,依着舞蹈一举一落,却压根儿不朝自己这边瞧上一眼。——这舞蹈怎么这么长呢?这鼓声笛声真烦人呢,就不能快点停下来吗?就不能让自己与这名舞者单独说上几句话?——清盛脸上写满了这种焦灼之情。

舞蹈终于结束了,曲子也停息下来。

她的身影就像倏地沉入地面一样,舞毕向客人行一礼,随即众多游女便蜂拥至清盛面前,忙不迭地往他杯里斟酒。

“吵死了!你们都到一边去!叫刚才跳舞的那个姑娘过来!”

清盛用端着酒杯的胳膊肘子左右来回搡,使劲推开眼前的游女们,口中不停地招呼:“过来!过来!”好像除了刚才那个舞者,他不想任何人为自己斟酒。

然而,那舞者一跳完舞便快步往游廊走去,很快消失在隔壁妓院后面。清盛命其他游女去叫了几次,她始终没有再出现。最后,去找的姑娘都不耐烦了,回道:“妙君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整个妓院都找不见呢!”

清盛不由得怒气冲冲,这种醉态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他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放下,对着澪禅尼发作起来:“什么?妙君?她在这儿的名字叫妙君?可是,以前寄养在中御门家的时候,她不是叫琉璃子吗?刚才那个姑娘肯定是琉璃子!喂,为什么把她藏起来?!”

澪禅尼也已酩酊大醉,她身子软软地伏在案几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端庄模样。听到清盛的诘责,她似乎觉得非常滑稽:“呵呵呵!大弐大人还没有忘记她呀,这样难以忘怀,您是不是爱上她啦?”

“你太过分了!你这个坏女人!”

“啊啦!为什么这样说?”

“你愿意堕落,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居然把那样……那样纯洁的琉璃子也拖到污泥浊水里来了!”

“那个姑娘本来就是寄养在中御门家的,跟没爹的孩子一样,是我把她培养大的,我教她舞蹈,教她丝管,让她可以像模像样地在这世上生存,这有什么不对的?”

“不可以!”清盛霎时间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使劲摇着头:“琉璃子只要受到良好教育,一定能够嫁个好人家,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可是却染上了你的毒习!不,是

你把她变成了娼妇!”

“大弐大人,您跟忠盛大人还真有几分像呢!有什么不可以的,管她成了游女还是成了什么的?——大弐大人这会儿如此的懊恼,当初我和琉璃子都在中御门府的时候,您为什么不大胆地去爱呢?自己没有那份勇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呵呵呵,不过如今也不晚哪,等大人从熊野返回时再好好重温当年吧,我已经叮嘱她了,让她等着您!”

接下来,老禅尼和清盛二人又说又笑,又笑又哭,一问一答说着旁人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还不时地交杯弄盏。

在这样的气氛中,清盛彻底醉了,醉成烂泥一摊,老禅尼也将头枕在清盛的大腿上,醉醺醺地昏睡过去。

天没亮之前,经盛和家贞抱着烂醉的清盛回到卧室。

翌日一早,清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在自己屋子里睡得死死的。

“大人醒了?给您漱口水。”

侍童的招呼也与平常毫无二致。

清盛站在洗手处的窗前,掬了捧水洗了脸,顺便整理了一下头发。

虽说已是腊月,但早晨的阳光仍让人感觉十分温暖。从这里可以看到淀川河上的景象,听到热闹的桨声和船歌。那是等候自己出发的待命的船夫吧。清盛满满地吸入一大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吞至下腹,让自己的精气神儿重拾严正,接着,为后面熊野之行的平安暗暗祈祷。

他匆匆吃了早餐。

随行的主要家臣、心腹等相继前来行礼问安,儿子重盛也来了,恭恭敬敬礼毕,随后侍立一旁。重盛看到父亲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大自然。不过,诸臣们始终围绕着旅途话题,说着各色各样的趣事和琐事,以此来舒缓主人的心情。清盛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一面心里在暗暗思忖:

——还好,昨夜的事情好像没人晓得。

不过,自我宽慰的同时或许还包含了些许苦涩的自嘲。

事先调度停当的三艘大船早已停候在入海口处。河道不深,大船进不来,因此一行人五六个一拨分数次乘小舟划至大船再登船。这天早上的江口岸边,呈现出冬天里少有的热闹气氛,人山人海,旗幡彩绚。

“经盛,六波罗就拜托你了!”清盛登船之前吩咐弟弟道。

按照计划,经盛只陪同到这儿,接下来即返回京城。

“大哥放心吧!祝你们海路一帆风顺,平安到达!”

“噢还有,你帮我转告时子,就说我很好,让她放心。别忘了跟孩子们也说一声!”

清盛登上船,他的身影在沧波映照下,显得尤为浏亮。

驶离河岸,从船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岸上的人群。他看到了澪禅尼的身影,在她身边,则是身披斗篷、头戴高顶斗笠、丝滑的黑发飘搭在肩头的游女们,仿佛一丛花儿在怒放。

数不清的扇子甩动着、舞动着,争相吸引他的视线,向他道别。然而,清盛从船上睁大了眼睛回首寻索,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那柄扇子、那只手。

——莫非昨天夜里我认错人了?

清盛不由得心生疑窦。

行了一日又一日。

大船在和歌浦靠岸,弃了船,又换乘马连日赶路,主臣、随行骑从加上驮子缀连成一长列,浩浩荡荡一路行进,眼看安抵熊野山已经计日可期了。这天,一行人来到了一个叫作切部的预定旅宿地。

准确的日子是十二月十三日,正午时分。

从帝京骑快马星夜赶来的六波罗府邸的使者在这儿追上了清盛等一行人。

“不得了啦!京师发生了大骚乱,比保元之乱还要厉害哪!”使者气喘吁吁地报告道。

“什么?京师发生骚乱?是什么人反叛?”

所有人都霎时间脸色陡变,一瞬间,惊愕掠过每个人的脑际,人们惊慌失措地互相议论。

这儿远离京城,一行人又没有携带武器铠甲等,事情偏巧在这个时候发生。清盛心里不由一惊:糟糕!他忍不住寻思道:难道真是果报,是熊野权现对自己的惩罚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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