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不足一梦(1 / 1)
??
厉云一转身的时候,看到了队伍旁边那个躲闪的眼神。
日落前的“寥落楼”,披着一层艳红色霞光。
黑衣的禁卫军队长顿身,看整齐的列队从他面前齐整走过。
晚媚在他的佩剑海霜上泛着光,也温暖了他的脸颊。
毕竟是春日了。
“厉云队长……?”副队见他岿然不动,下意识的就上来请示。
“哦。”身为队长的他这才醒悟,对属下有些慌乱的点点头,低声。“你先带队去巡逻,我有些事。”
“是。”对方端正行军礼,这才带着巡逻的侍卫远去了。
厉云没有回身,任日光散落在刚毅的脸颊上。心里却想着那个花丛里偷看自己的少女。
岚清妍……岚清妍。可她明明只是圣上的人,也只属于圣上。
要是她不曾在毓秀宫,该多好?
算了,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这么委屈自己却是为何?
心里却有这样一个声音对他说着。
他想了一想,坦然转身,叫住了那个试图溜走的瘦小身影,笑着。“怎么是你?”
他不能让那个少女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关注着她。
那个少女受到了惊吓般的缩了一下肩膀,想逃,双腿却软的像两根面条,几乎支撑不住她柔弱的身子。
岚清妍先做了个深呼吸,才勉强的转过身来,却不敢看他,一直拿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笑,细声细气的。“是呀……真,真巧。”
这样算打完了招呼,两人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一向见惯了风刀霜剑的男子却有些局促起来,颠倒着手里的佩剑,忽而就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那些大波斯菊……你种了吗?”
清妍闻着这言,脸上终于涨起一层绯色来,眸子里却闪着光,幸福的,“是呀,开春时就长起来,现在都两尺来高了,往那院子里一站,都能闻到它绿茎的香味。”
厉云却惊奇,笑问,“绿茎也有香味么?”
“那当然了。”她很肯定很认真的点点头,轻轻绞着帕子,“这自然界的植物,哪个没有本身的一脉香?那才是他们独特的味道,比起那些浓重的花香来,却都要来的清雅素淡。就好比浦苇、蔷薇、秋菊。尤其是蔷薇,你若仔细闻了,那嫩茎的香味,比花还要来的清晰呢!”
这少女似是很喜欢花,一谈论起这个来,似乎整张脸都能散发出温润柔软的光泽。一旁的厉云不由看呆了。
岚清妍一抬头,正好错上了男子有些痴迷的目光,她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双手却是冰冷的,夹杂着些微的颤抖。
她连忙背过身去,用冰冷的双手用力捂着脸颊,却失去了回头的勇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厉云这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喃喃的道了声歉,声音却几不可闻。他微微顺了口气,平复了自己莫名悸动的心,淡淡开口回她。“我不懂花草,你算是对牛弹琴了。”
她听他这言,忍不住嗤的笑了,背着他微微点头,“你的确像头大笨牛……”
那本是一句无心的调侃,两人却被那亲昵地口气各自一惊,又是一震沉默。
霞光晚照,披在清妍的背上,却宛如一件最美的流霞嫁纱。黑衣的禁卫军队长望着那个华丽却淡然的背影,忽而一笑,慢慢的说。
“待到重阳日,我一定携酒前去,到时候与你把酒对菊。”
他说完,对着那个背影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少女却不敢回头,生怕对方发现了她脸上宛若流云的红晕。等到背后的脚步几不可闻,她才仓皇的回过头来,看那个渐渐远去的坚毅背影,却又为刚才自己的不曾回头而懊恼不已。
眨眼间,就到了重阳佳节。
各宫都热闹起来,前庭排满了酒席,宫娥妃子们皆插了**应景,在酒水宴上把盏,一同欢庆。
黑衣的禁卫军队长第一次退了宝剑,只是拎上两壶新酿的**酒,偏过小路,绕过值夜的侍卫,悄悄的朝毓秀宫后宫门走去。
宫娥们都聚集在前庭,后面人迹疏松。他拎着酒壶偷偷摸进去,见后院的阴晦处,挂着一盏黄色的风灯,那灯罩上是一朵绽放的黄菊。
他知道那是清妍留下的记号,便顺着沿路的**风灯悠然走去。转上了游廊,走了几步一转,面前豁然开朗,显出一小片园子来。
四周一晃儿淡黄风灯,照亮了层叠宛若碧水的花丛,也照亮了花丛里宫衣的含笑少女。
轻纱碧袖掩映在或红或黄的奇异华海里,那少女在花丛里捻着一枝芬芳巧笑倩兮。
他站在花丛外,扬了扬手里的**酒,脸上也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一双黑色的眸子宛若天上闪亮的星斗。
“我就知道你会带酒来,所以我只准备了点心小菜。”岚清妍笑靥如花,分开那些层叠的花浪来到廊下,与黑衣的厉云相对而坐。
**酒被温在了热炉里,袅袅的热气氤氲了两人的双眸,也染红了两人的脸颊唇色。
暖夜,芳丛,热酒,炉火,朦朦胧胧的眉眼,朦朦胧胧的月色。两人说了很多话,天南海北,却都模糊成了一团酒色,想不分明。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的,很快,东方就有了鱼肚白,相视的两人都有些微的醉意,趔趄着站起来相互送行。
厉云倚着游廊石柱,却只是笑,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岚清妍也烧红了脸,见那个男子那样肆无忌惮的看着自己,便故意恼怒起来,一跺脚转身,却不舍得走,咬着唇也阻止不了溢出来的笑容。
忽而,少女的背心就是一暖,在料峭的风中,却有一股暖流宛若电击,从她的背后蔓延开来,她的双腿立刻瘫软,弱弱的靠在那个坚硬滚烫的怀抱里。
再后来,厉云向皇上提出了那件事,那个少女。圣上大度的赐了婚,嫁妆竟然是靠近皇城的一所独门别院。
出阁礼成,新别院的女主人披着嫁纱穿过长廊来到大堂,夫妻二人亲自为来宾敬酒。那大堂上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千。满堂华贵里,酒席从下午一直欢闹到月下柳梢。
就连圣上都亲笔题来了贺词,大幅的金字“天成佳偶”被悬挂在大堂之上,灯火映照得金字红底熠熠生辉。
吉服的厉云坐在喜桌旁边时,还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大婚是照着大漠的风俗来的,新娘子带着满头的银饰,在一团红色对他微笑,稍稍抬起手臂,将合卺美酒放入了他的手。他分明听到了叮当一声,是清妍袖子里躯魔银镯相撞击的声响,却又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切的,仿佛镜花水月。
新娘子已经双手捧起合卺酒来,脸色熏红的等待着他,厉云这才醒悟,与她交杯而饮。
既而,满场的宾客都站起身来,抓过桌面上满捧得喜果,将象征着吉祥如意的芨枣、圆圆和酒水洒在一对新人的身上。
厉云终于笑着躬身下去,将满身银光的新娘子抱在怀里,往新房内行去。一行宾客都跟在后面,一面哄笑着,一面朝两位新人的身上抛洒喜果。
按照大漠的规矩,刚取进门的新娘子,在新婚**是不能与丈夫同榻的,而是与五个男子一起共眠,寓意压床和驱魔。
岚清妍早已听闻了那个习俗,却还是被吓得花容失色,蜷缩在床榻最内侧,将身上的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看着五六个汉子窜上床来,搭手搭脚的占了一床。
厉云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无奈风俗所限,幸好那床榻上的五六人,却都是自己的副将和属下。他却依旧不敢放心,在那门外战战兢兢的守了一夜。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新郎已经不耐烦地起身拍门。新房的门却终于开了,五人满脸笑意的像众人展示自己整齐的衣衫,来证明新娘的坚贞与勇敢。
厉云却再也顾不上其他,一抬脚冲进门去,顺手就将门关死了,外面的众人闹哄哄的拍门叫嚣了一会儿,却终于哄笑着散去,被下人带着去吃早酒。
被子里瑟缩清妍听得人唤,这才敢鼓起勇气颤巍巍的露出头来,一见屋内只有厉云,终于委屈的扑到他怀里,哭出声来。
“咳……”他干笑一声,温柔的拍着新娘的脊背,尴尬的劝说。“这些礼节是荒唐了些,清妍你……”他却也陡然不知该如何说,只是一个劲的干笑。
怀里的少女却被他逗笑了,抹抹眼泪望着他,眸子盈盈宛若碧水,似乎一下子就能流淌出来。
今宵试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厉云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生怕一个不小心,只是一场梦幻泡影……
此后的年年岁岁,前院**间的女子盘着妇人头,插着玉簪在花丛,微笑着等他返家。他偶尔就带回街上的特色小吃,一壶暖酒。两人携手在那灯下的软榻上依偎而坐,他就对她讲述着皇宫里的见闻,她就给他看她自己写下的诗词,亲手绘绣的墨菊。
眨眼间,就是三个年头。她为他诞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他一般冷定坚毅,女儿如她一般秀丽温婉。
举国上下也是一派合盛,宫廷内的侍卫简直算个闲职,他偶尔就去各宫走走,向宫娥讨要各种**新品的种子和插枝,然后回家和清妍一起,亲自播种插枝,看那繁盛一个秋季的花海。
然而,武承王叛乱了。
整个宫城一夜之间易主,鲜血将一片花海渲染,那溅在衣襟的血,怎么也洗不去。
他往外冲,不顾一切的往外冲,知道武王军开始屠洗外城,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皇上死了,长公主美沙亚被武承王亲手绞死——只因为他,大内的禁卫军首领背弃了与皇上的托孤之诺,丢下小公主顾自逃去!
他只知道,他的妻儿就在外城,在被人血洗的外城!
他沾了满身血,不顾一切的杀出去,却终于晚了,别院里鲜血涂地,两个孩子被生生的钉死在院墙上,清妍被抓去了军营,据说……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提起剑来朝军营奔去。
然而,一夫之勇,安能抵挡千军万马?
无数的刀枪将他的身体洞穿了,支撑在地面上,像个刺猬般屹立不倒。弥留的那一刻,他听着有人在他耳边唱歌,遥远的宛若最后的绝响。
“国之破兮山河存,城之春兮草木深。匹夫勇兮怎撼金?万事亡兮,皆成真!亡兮亡兮,皆成真!”
那一刻,灵魂仿佛就与身体抽离了,飘飘乎乎的朝虚空飞去。
万事亡,万事皆休……有意识的最后一刻,他那样怔怔的想。
天鹰勉励的抬起头来,使劲的盯着厉云看。
它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梦,只是瞧他的脸扭曲的不成样子了,双手还不自意的绞着自己的佩剑。陡然,仿佛遭受了连环重击,他的身子**般颤抖起来,呕出了一口血。
既而,接二连三的血不停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衣领。他的脸色迅速的灰白,几无血色。可是,他面上的表情却松弛下来,眉眼处有淡淡的哀伤,往死了灰败下去。
它知道他是到了生命的边缘,忍不住出口急声,“你快醒醒,厉云,振作起来!”
正叫喊着,厉云的耳里陡然一闪,一股黑烟蔓延出来,在天空上打转了几圈,高呼过瘾。
“苍沙!你要对他们怎样!”天鹰终于唤出了它的名字,仓皇而叫。
天狼在空中打着旋儿,似乎在回味那个阔别百年的名字,却倏尔冷笑,“我不姓苍了,那苍鹘的后人都是孬种!乌鸦嘴,你不要在我耳边唧唧呱呱的,烦死了,我刚*纵了一场血战,正玩得兴起呢!”
它说着,身影一闪,又钻入舒子夜的梦里去了。
没想到百年不见,那只狼的功力竟然没有丝毫松懈。天鹰的心中陡然一冷,支撑着翅膀想勉强爬起——若不能在他毁坏了所有人的梦境之前唤醒大家,恐怕大家要死在一起了!
现在想来,只有那个办法了。
天鹰将嘴喙紧紧地合在一起,不让丝毫的真气倾泻出来,挣扎的顶起强大的杀气,努力展开了翅膀!
只一瞬间,它翅膀上的黑羽就长起来,羽翎硕大宛若乌云。它的整个身子也在长大,眨眼间就长到近三丈长,展开的羽翼却足足有五丈!
“醒醒!”它用巨大的羽翼使劲刮着舒子夜的身体,妄图通过疼痛来唤醒对方。然而,那白衣宰相恶梦深沉,似乎遇到了极大的惊恐,怎么也不肯醒来。
天鹰将自己的身形扩大,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滚滚的杀气,可变身之后却更快速的消耗着自己的力量。
——若在体力消耗完之前,不能唤醒一个人,恐怕自己也会陷入那“南柯”里。
“乌鸦嘴!”眼看着梦境的世界受到震荡,苍沙倏忽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它一露头,整个压力又增强了一倍,将天鹰压得倒伏在地,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正好,在白衣宰相的梦境里呆够了,它一转身,钻入纨绔公子的梦里去了。
这……这又是什么?
苍沙天狼俯视着那纨绔公子的梦境,却有些莫名其妙。
那纨绔公子只是站在人群里,满意的傻笑。
如今的梦境里出现了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苍沙天狼能在梦里看到这么多人。
有黑衣厉云,跟着他梦里的那个女子幸福的在一起;有白衣宰相,推着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少女;有美沙亚,甚至还有那个乌鸦嘴,落在一个水族老头的肩膀上。
甚至还有它。
他的梦里有形形色色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还有偶尔经过的路人,沙漠上的族人,异邦人,全家团聚的农夫。可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由衷的幸福。
然而,他的身边却不曾有一人,所有人都幸福的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却忽视了他,宛若微尘。
天狼有些惊讶,觉得似乎来错了地方——那个看起来幼弱的少年心里,却有着这样的丘壑。可单单没有他自己,仿佛他只是与众人无干的旁观者。
苍沙天狼冷了冷眼,不肯相信世界上有如此无私的人,便作了个杀的手势。
只一瞬间,所有的人就都披着血,在他面前倒下!
无数的血汇成了溪流,深深的淹没了他的腿,那些快乐的笑声陡然变成了哭嚎,化成了残破的血肉,最终成为累累白骨。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苍沙天狼陡然冷笑一声,挥手,那血色的天空上,就响起了凄厉的挽歌。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它听那挽歌唱完,尤不过瘾,陡然发声,“这都是你造下的孽,都是你——!”
地上的如今怔怔的看着这一切,终于变了脸色。
然而,他却不悲伤,有些失神的看着一切,嘴里喃喃的,似乎在自言自语什么。
可是,他的眸子里有怜悯,却不哀伤。
苍沙天狼听懂了他的呢喃,却只是在重复那挽歌的最后一句。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苍沙天狼不敢相信的一寸一寸掠过那个少年的眉眼,瞧着他平静却黯然的神色。这个孩子……还是人吗?明明就没有人的大喜大悲,只是有着宛若神明一般的天下之心,悲悯之心。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它的心底产生了无可扼制的动摇,可不及它做出动作,那血一样的世界陡然震动了,扭曲了,宛若滴进水里的墨团,拉长,纠缠着蔓延开来,混沌成了一片。
那是梦醒的征兆,这个纨绔公子,竟然就快要醒来了!
天鹰再次想起来,可双翅上已经没了力气,挣扎不起。
可是,它陡然发现,身上千钧的杀气倏忽颤抖起来,波浪一样起伏着,它趁机勉力直起,却惊喜地发现,白如今的眼眸动了动,手指**了一下。
“臭小子!”它迭声高叫,果然瞧见对方在它的召唤下,惺忪的睁开了眼睛。
如今这一睁眼,周围的杀气登时消散了一半!
他伸了个懒腰,很倦怠。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是晃晃的说,“大八哥……你吵死了。”
擦完了眼睛,睁开眼睛时才吓了一跳,那天鹰正站在自己面前,却比自己大出了近十倍,巨大的黑影投射下来,高山一样的将他笼罩在黑暗里。
“哇————!”如今直如下巴脱臼,再也合不上来。
就在那一瞬,他的耳朵里有一团黑影悄然滑出,消散在空气里。
“臭小子!”它来不及跟他啰嗦,连忙提醒,“快唤醒大家,快!”
如今这才似恢复了一些,应了一声,便去叫醒大家。美沙亚不曾受到噩梦的侵蚀,所以很容易醒来,可厉云和舒子夜就麻烦了,也不知怎么的,他们竟然吐了一地的血。
他又是一声叫,抹着那两人嘴角的血,高声,“他们都这么大了,怎么睡觉还流口水?哇,这口水怎么是红色了?”
周围的杀气散去了大半,天鹰这才能自由活动起来,它缩回了身形,落到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促的出了口气,“你胡说什么,他们两人危险了!快,无论如何,也要立刻唤醒他们!”
如今无奈,只能伸出手来,却忽而心血**,狞笑着捏两人的脸颊,直捏起乌青来,两人却依旧不见转醒。他终于有些焦躁了,不安的看着天鹰。
“让我来。”倏忽,背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本章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