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十九章(1 / 1)
第十九章
那年夏天就这样悄然而逝。许许多多的日子都会在回忆中慢慢变得陌生。不过我还是记得那一天天气很热,报纸都登着许多胜利的消息。我恢复得很快,已经换成拿手杖走路了。不过我仍旧得去马焦雷医院接受机械治疗,通过紫外线、按摩等手段来恢复膝盖的弯曲功能。上午我仍旧在睡觉,午后去了跑马场,有时候我也会去英美俱乐部玩会儿,坐在椅子上翻看杂志。我下午才去做机械治疗。治疗结束后我去咖啡店喝酒,看些报纸。但很快我就想回去,因为我开始思念凯瑟琳。自从我用手杖后,别人就不让她陪我一起出去,他们认为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再让护士陪着就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午后我们很少在一起。不过有时候弗格逊会陪我一起出去吃饭。范坎本女士已经默许我和凯瑟琳的关系,她以为凯瑟琳出身高贵,做起事又很卖力,所以开始喜欢凯瑟琳了。范坎本女士出身很好,因此她对出身高贵的人容易感到亲近,而且她也无暇管理其他事情。夏天一直很热,我虽然可以出去见米兰那些熟悉的朋友,但傍晚我却总是急着赶回去。意军已经占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正向卡索高原挺进。不过西线的战况就没这么顺了。美国已经参战,不过要大规模地正式投入这场战斗,估计还得等一年左右。意军目前已经为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奥军却还盘踞在许多崇山峻岭,高原尽头的海边还有一片沼泽地带,所以战局究竟会怎样的发展下去,谁也不敢确定,没准又会无限期地打下去。如果是拿破仑,一定会在平原上就把奥军击溃,他才不会让敌人跑回山里。我把报纸放回去,离开俱乐部,漫步在曼佐尼大街,在大旅馆前我遇到迈耶斯和他妻子。这对老夫妇刚从跑马场回来,正走下马车。老头身子矮小,胡子发白,拄着根手杖缓缓行走,他妻子穿着黑缎衫裙。我们彼此打声招呼。
“跑马场玩得怎么样?”
“运气很不错,我赢了三回。”迈耶斯太太说。
“你呢?”我问迈耶斯。
“也不算太差,中了一回。”
“他从不把他的输赢情况告诉我。”迈耶斯太太说。
“你也去试试吧。”迈耶斯对我说。他讲话时,你总觉得他眼睛并没有在看你,似乎总盯着别处,或者是把你当成别人。
“我会过去的。”
“我正打算去医院看望你们。我有些东西给我的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迈耶斯太太说。
“大家见到你一定会非常欢迎。”我说,“我得回去了。”
我们互相告别,迈耶斯让我常来拱廊找他,他们每天下午都会过去,而且我也知道他们的桌子在什么地方。走在街上,我到科伐挑了一盒巧克力,准备送给凯瑟琳。酒吧间有两个英国人和几名飞行员,我喝了杯马丁尼鸡尾酒,便带着那盒巧克力回去。途经歌剧院旁边街上的小酒吧,我又遇到几个熟人,一个副领事、两个歌手,还有一名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爱多亚·摩里蒂,也加入意军。我们一起喝了杯酒。歌手中有一个叫拉夫·西蒙斯,后改用意大利名恩科利·戴尔克利多。他很胖,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孔。他说刚从皮亚琴察城演唱回来,唱的是歌剧《托斯加》。我没听他唱过,不知道他唱得怎么样,不过他自己说很好。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唱?”我问他。
“今年秋天,到时候就在这家歌剧院里。”他说。
“我敢打赌,观众准会朝你扔凳子。你们听说了没有,他在摩德纳就被人用凳子扔?”爱多亚说。
“去你的鬼话。”
“你们别不信,我当时就在场,扔了六个凳子。”爱多亚继续说,“他意大利语说得不准,别人都拿凳子扔他。”
“皮亚琴察的歌剧院最难对付,在整个意大利北部,这座小歌剧院都是最难对付的。”说话的是另一位唱歌的男高音,他叫艾得加·桑达斯,后改用艺名爱德华多·佐凡尼。
“你就等着继续被人扔凳子吧,你意大利语唱得真不咋地。”爱多亚说。
“你个蠢货,就只会说扔凳子。”艾得加·桑达斯说。
“要是你们一起唱,观众也只会朝你们扔凳子。”爱多亚说,“等你们回美国后,就可以到处吹牛皮,说你们在这边的演唱如何地成功,如何地轰动,你们又是如何地出名。”
“别信他的。我十月份就要在这歌剧院里演唱《托斯加》。”西蒙斯说。
“到时候我们一定过去。你说呢,麦克?他们是不是得找些人做保镖?”爱多亚问那位副领事。
“你干脆派一支美国军队过去。来,咱们干杯。”副领事说。
大家碰了一杯。爱多亚向我打听得银质勋章的事,问我会受到哪种褒奖。我说我也不清楚。
“只要有银质勋章就好。到时候科伐的姑娘一定会认为你杀死两百名奥军士兵,只身一人夺得一条战壕,她们都会把你当做大英雄来崇拜。”爱多亚说,“噢,上帝,为了勋章我要加倍努力。”
“勋章你已经有几枚了,爱多亚?”副领事问他。
“那还用问,当然什么都有了,战争就是因为他这种人才打的。”西蒙斯说。
“本来我应该得三枚银的和两枚铜的,”爱多亚说,“可那该死的公文上却说只通过一枚。”
“后来呢?”西蒙斯问。
“后来战况不佳,勋章全都给压下去了。”
“那你受过几次伤?”
“受过三次重伤,我这儿还有三条受伤的杠杠。”说完,爱多亚挽起衣袖让我们看。我们看见他肩头下约八英寸的地方,在袖管的布料上缝着三条平行的银线。
“这样的杠杠你也有一条。”爱多亚对我说道,“照我看这东西可比勋章有趣多了。等你凑足三条,那就说明你更有能耐了。不过你得能够承受那种住院三个多月的重伤才行。”
副领事问爱多亚伤在什么地方。他拉起袖子,我们看见一块深深的红疤。他说还伤在腿上和脚上,脚上有块死骨头,仍然在发臭。腿上的伤因为打了绑腿,他没让我们看。西蒙斯于是问他被什么东西打中。
“手榴弹,当时就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没了。你知道那种马铃薯捣烂器(指一种德国手榴弹)吧?”爱多亚问我。我点点头,他继续说道:“我看到那个向我扔手榴弹的浑蛋。我以为自己这下要被炸死了,没想到这破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我就用步枪把那个家伙打死了。我总是随身带着步枪,不让敌人知道我是个军官。”
“你开枪时,那家伙什么表情?”西蒙斯问。
“我哪里知道。这个浑蛋手里就一颗手榴弹,偏偏扔给我,我想他根本就没打过仗。我就一枪结果了他。我打的是他的肚子,打头我怕打不中。”
“你当了多久的军官?”我问爱多亚。
“两年,我就要晋升为上尉了。”然后他问我当了多久的中尉,我说快三年了。他说我当不了上尉,因为我意大利语说得不行,只会在那里讲,看和写的能力也欠缺。他问我怎么不进美国军队,我说自己可能要转过去。
“要是我也能转过去该多好。”爱多亚说,“一个上尉的薪俸是多少,麦克?”
“我也不太清楚,估计两百五十元左右吧。”副领事说。
“噢,上帝,这笔钱给我多好。弗雷德,你赶快转过去,顺便看看能不能让我也进去。”
我说可以。爱多亚说他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个连的兵力,如果改用英语来指挥,他会很努力学并且很快就能掌握要领。于是西蒙斯就夸他一定能当上将军。
“当将军我可不行,将军得见多识广,我这脑袋里没有那么多知识。不过比你的强,你就只会认为战争就是儿戏,凭你那脑袋瓜连中士都当不上。”
“幸好我还不用必须当兵。”
“那也未必,要是把你们这些逃兵役的都抓起来,你不想当也由不得你。”爱多亚说,“你们都到我那一排去,你也去,麦克,我让你给我当勤务兵。”
“我想你应该是个军国主义者。”麦克说。
爱多亚说他一定要在战争结束之前当上上校。别人就说除非他没被打死。爱多亚说绝对不会,然后用手摸摸领子上的徽星,他说他们军人一听到别人说被打死这种话,他们就会像他这样摸摸自己的徽星,这样会给自己带来好运。
桑达斯站起身要告辞,我们也都起身,酒吧里的时钟显示已经是六点差一刻了。我们都得回去。
“再见,弗雷德。你一定会得到银质勋章。”爱多亚说。
“好,谢谢你。”我说,“你多保重。”
“放心吧,我做事从不糊涂,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快了。你即将晋升上尉,我也为你感到很高兴。”
“你知道的,我光凭战功就可以做到。这才是我。”爱多亚说。
“祝你好运。再见。”
我们互相道别。爱多亚才二十三岁,由他的一位住在旧金山的叔父抚养长大,战争爆发时他刚好回到意大利看望父母。他还有个妹妹一直住在他那位叔父家里。他的确是个英雄,却不怎么招人喜欢,凯瑟琳就很讨厌他。
“我们也不缺少英雄。这些人可都安静多了。”凯瑟琳说。
“我看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很多。我就不喜欢他那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
“亲爱的,你不用附和我的话。”凯瑟琳说,“他是很能干,我很想去喜欢他,却发现他确实是令人讨厌的家伙。”
“他跟我说他就要当上上尉了。”
“那他自己肯定该好好乐一乐了。”
“你希望我也晋升吗?”
“不,这样已经挺好,咱们就这样可以去一些比较好的餐馆酒店。而且军衔升高人就容易变得自负起来。我可不希望你变成像你朋友那样的人。我不喜欢那种人做我的丈夫。”
我们坐在阳台上就这样谈着。夜空变得朦胧,月亮被厚厚的云雾遮住,没多久就下起了细雨。我们只好进屋去。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顶噼啪作响。阳台上的门依旧开着,雨并没有淋进来。
“我还在街上碰见迈耶斯夫妇。”
“他们夫妻俩都很怪。”凯瑟琳说。
“迈耶斯本来应该待在美国的监狱里,却想要死在外面。”
“他们在米兰过得也挺幸福。”
“那倒不一定。”我说。
“他既然坐过牢,就能够体会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迈耶斯太太说要送些东西过来给她的儿子。”
“也包括你吧?”凯瑟琳说,“你们可都是她的宝贝儿子,她就爱你们。”
“你听雨下得真大。”
“你是不是永远爱我?”
“是的,亲爱的。”
“像这样下雨天也爱吗?”
“是的。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从来就怕雨。”
“我喜欢雨,不过我会永远爱你。”我感到困意袭来。
“我也永远爱你,下雨也好,下雪、下冰雹也罢,我都不会改变的。”
“我想我要睡了。”不过我还是想问,她为什么怕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你必须告诉我,亲爱的。”
“好吧。我之所以怕雨,是因为我曾经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而且我也看到过你在雨中死去。我感到害怕。”
“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样的事。”
“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可是我们也不能够救自己。”
“别想这些了。你就把你那苏格兰人疯疯癫癫的怪脾气收起来吧。”
“我本来就是苏格兰人。不过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不装疯卖傻了。”
“不胡闹就好了。”
“我不胡闹。我也不怕雨。上帝告诉我吧,我真的不怕雨。”她抽泣着,我抱着她轻声安慰,她渐渐平静下来,停止了哭泣。外面的雨依旧不停地在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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