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杯(1 / 1)
祝杯
“真是个古怪的孩子……”母亲泰子看着清盛忸忸怩怩的样子笑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是你的母亲不是吗?过来呀,再走近些呀!”泰子脸上露出只有母亲才有的怜爱。
紧接着,清盛好像终于克服了某种障碍似的,朝母亲走来。一旦越过某道坎,便感觉母子间的感情没有任何不自然——不过,他的视线依旧有点躲躲闪闪,似乎不大沉得住气。
泰子看他这副模样,立即意识到身旁的琉璃子。到了一定年龄的女性,对于年轻男女的羞赧已善于从各种角度进行观察,并饶有兴趣地去捕捉其心理。
她用眼角余光瞟着清盛,低头在琉璃子耳旁轻声说道:“这是我儿子,我曾跟你提起过的,他就是平太平清盛。”
随后又转向清盛道:“你三四岁的时候也被中御门家抚养过呢,就像如今的小姐这样子。”
两人虽近在咫尺却无缘说上话,清盛心里悸动不已,脸涨得通红,琉璃子见了也情不自禁地双颊飞起两朵红晕,一种对于深闺少女来说强烈得让人受不了的**让她目眩,她不禁轻叹一声,将视线移开了。
清盛此刻又想起那件事情来。只要一看到她的美貌和她那假惺惺的态度,他就忍不住想上前逼问——究竟是上皇的子胤,还是哪个花和尚之子?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
与其说这是出于想知道自己生父是谁这样的一种本能,不如说更加令清盛抛不开的是对于母亲的贞操所持的极为不快的态度,他甚至觉得,母亲腌臜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世上众多的妓女**妇。
以世间的习俗来看,贵族社会也好平民社会也罢,女性的贞操仅仅是为男性存在的,而不是为了女性自身。一夫多妻是天经地义的,作为某种特殊物品,女人包括妻子都可以被送给其他男人,或者为了显示隆重待客,未婚女性可以被要求陪客人同床共寝,这些都被认为是再自然不过的。另一方面,女性也充分利用其女人之身,恣意地享受**、享受快乐,一生自由地驰骛在**的原野中,而不需理会是否忠实于某一个恋人、丈夫或襁褓中的乳儿。自然,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男性使得她们这样做的,换言之,女性有时候也会将时代的自由风气自觉地为己所用。
既然如此,清盛为什么会对母亲怀有那样严格的贞操要求,以至对她充满厌嫌憎恨呢?这在当时是极为少见的例子,虽然只是对母亲才如此,连清盛自己也说不清楚个中原因。其实,从孩子的角度来说,母亲是净洁、高贵、纯情的爱的化身,儿时嘴里含着母亲的**、目不转睛盯着母亲怜爱的眼神长大,在他眼中,母亲确实就是这样的化身。即使渐渐大长、懂事,也没有人告诉他母亲是腌臜的,直到某一天突然发现母亲不过是一个**,清盛心中自然充满了愤怒,母亲的不洁即是自己的不洁,之前坚信自己身体内流淌着的是伊势平氏和母亲净洁的血,就这样自信一下子被彻底击碎,变得七零八落,不堪收拾。
从远藤盛远那里第一次听到母亲身世的那一晚,清盛毫不顾惜地将二十岁的童贞扔给了妓馆的女人。鄙视自己等于鄙视不洁的母亲,摧毁自己也就等同于摧毁母亲。自那以后,清盛便对自己的血肉之躯产生了极度的轻蔑。
面对青春的放纵,不是父亲的忠盛的爱时时刻刻支撑着他,成为他强大的精神支柱。一想到那个伊势斜眼男人无私的大爱和长年的坚忍,清盛就觉得自己必须报答他,把他当作生身父亲。
可是见到母亲,清盛的心情即刻发生了逆转:自己昂然挺立的胖墩墩的身躯内流淌着的异样血统,毫无疑问,正是从母亲身上获得的唯一继承。
泰子稍觉有些不满。儿子看上去似乎没有一丁点儿伤感,本以为见到自己清盛应该会涌出几许眼泪,或是为之前的疯狂无礼
向自己道歉。谁料想,他却一个劲儿地将视线投向加茂赛马的观众,对琉璃子也不甚热情。
“平太!你干嘛这么拘束,在介意谁?难道怕忠盛大人知道了会怪罪不成?”
“呃,是啊,父亲大人也来了,万一父亲大人看见我在您这儿的话……”
“不必介意。即使母亲和忠盛大人解了婚,你仍旧是我的孩子呀。自从母亲离开今出川那座老屋,想必你和底下几个年幼的弟弟每天都过得非常冷清凄惨吧!”
“不!”清盛摇了摇头,“底下几个弟弟和马厩里的马全都过得欢蹦乱跳的,健康舒心着呢!谁也没有提起母亲……”
泰子的脸色骤变,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她一把抓住了清盛的手腕,絮絮叨叨地说道:“莫非你也……自从和母亲分别后,你从来就没想过和母亲再会吗?”
“是的,放开我,父亲大人从对面观众席中在朝这边看呢,好像发现我了。快放手吧!”
“平太!”
泰子用慈爱的目光凝视着清盛说道:“忠盛大人不是你生身父亲,可母亲是你货真价实的母亲啊,为什么你只爱你的父亲?”
“平太,记得要常来玩啊,母亲也想见到你呢。到母亲这儿来玩吧,相信你跟琉璃子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清盛的手腕在她袖子下使劲挣扎。他朝上皇所坐的观赏席方向望去,果然,父亲忠盛正在向这边张望。
在一片喧嚣和尘土飞扬中,日头渐西,赛马大会终告结束。
天皇和上皇从御座上站起身,众嫔妃和百官也相继离席,前往加茂神前。
音乐奏起,奉币仪式行过,接下来便是在幄帐内举行盛大的赐餐。
当日十番赛马和十列赛马的优胜骑手,每人获得一尊祝捷的奖杯和热情洋溢的祝辞。
不过最为隆重的仪式则要等到秋天在宫廷举行的赛马大会,这已成为多年来的惯例。其时最热闹的仪式要数“败者纳贡式”,参加比赛的人捉对进行打赌,败者必须殷勤地向胜者送上沙金、织锦、香料等贵重物品,纳贡式之后,在胜者的凯歌声中共进酒宴。因为这种仪式意在淡化对抗和胜负意识,所有人皆大可不拘礼仪,在伶人们奏乐助兴中,当着天皇上皇陛下的面,既可以即兴献歌,也可以表演各种杂耍手艺。尽管如此,对那些器量小的人来说,像这样竭力和平化的仪式和酒宴仍然无法消除其愤愤不平,除了发一通酒疯之外,甚至发生过个别人跑到皇宫后庭,举刀切腹的悲剧。
荣枯盛衰乃宇宙之常,花无百日红,世无常盛景,胜利或许是衰败的开始,衰败或许是胜利的启行——殿上人的这种轮回观念显然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所以即使输了,大多数骑手并不会特别当回事,发生切腹的事情也淡然视之,毫不惊奇,甚至有人捧腹而笑。
对某些人来说,做梦也不认为佛教的宇宙观和轮回哲理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他们作为藤原一族的子孙或门生,以宫廷为中心已经荣盛了三个世纪,时至今日依旧是华冠薰袖,怒马鲜衣,这已属上天厚待。即使这样,他们甚至还觉得似有不足。他们自然不会蹈袭失败的命运,既不懂得胜负之惨烈,更不知晓失败者的懊恼、自责、不可宽恕的心情——除了概念上的,实际却从未感受过。因而他们眼中的胜负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胜利者的狂喜和失败者的眼泪都像是一场泡沫,全都在觥筹交错之间灰飞烟灭。人生如戏,不乐何为——自然必须时刻记得,自己始终应坐在旁观席上。
今日也不例外。参加酒宴的人个个畅怀尽欢,直到加茂的樱花树枝头升起一轮明月,天皇的圣驾和上皇的御辇方才辘辘而返,公卿大臣的车马也相继踏上归途。
忠盛在鸟羽院待到很晚才告辞回家。依照以往的习惯,忠盛快要到家的时候,家臣木工助
家贞必定牵着马儿,在半路上迎接主人回府。所以此刻,忠盛吩咐武者院的随从返回,自己勒住马停在原地。
“木工助呢?”
“来了。不过今晚平太想为父亲大人牵马,所以叫他先回去了。”清盛回答着,一磕马镫,朝父亲面前行了几步。
“是吗?你也累了,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吗?”
忠盛骑坐在马上,清盛则下马牵着父亲所乘之马的缰绳,缓步向前。想必是上皇今日心情大好,所以忠盛的脸色看上去显得很是舒爽。清盛望着星空下父亲的身影,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就是感觉安心。
要不要说?还是不说吧。一路上,清盛犹豫不决。
早晚要说的事情不如早点说出来好。不就是为了告诉父亲这件事,消除父亲心里的不快,才打发家臣回家,以便能和父亲单独相处的吗?
虽这么想,可是另一个念头又不住地劝诱他:假如父亲白天没有看见的话,倒还不如不说的好。
哦不,没错的,父亲一定是从远处看见了。依照父亲的性格,假如什么也不说,反倒令他内心的悲寂和不快比常人多一倍,决不能让父亲再陷入凄惨之中了。
清盛一面想着,脚下迟疑起来。原本是牵着马儿走,却成了被马儿牵拽着往前走。快到今出川老屋跟前的时候,清盛终于豁了出去,他抬头望着马上的父亲说道:“父亲大人!您知道吗,今天加茂赛马大会,以前的母亲也去了会场。”
“嗯,好像是啊。”
“我本来不想见她,可是经不住她一个劲儿地招呼我过去,我只好到母亲跟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
“是吗?”忠盛眯起那双斜眼,朝下看着清盛。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
清盛像是辩解似的继续说道:“还是老样子,看上去非常年轻,装扮得跟宫里的贵夫人或更衣一样。不过,平太见了她掉不出眼泪来,因为我根本不觉得她是我母亲!”
“嗯,这样可是不太好啊,平太!”
“父亲大人,这是为什么?”
“世上没有比没了娘的孩子更悲哀的了,而你硬是不把自己的母亲当作母亲看待,你也太残忍了。”
“不!我只是父亲您的孩子!至于什么母亲,对我来说,没有也罢!”
“你错了,平太!”马背上的父亲平静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是我使得你的心畸形了,错在我。多少年来,这个家一直冷冰冰的,让你看到的尽是父母吵架……让身为孩子的你把自己的母亲看作腌臜不堪的,这是大人的罪过。正常人家的孩子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平太,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想见母亲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见她。”
“可是,那样的女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看作伟大的母亲。对丈夫不忠,对孩子不爱,只顾自己,只想着自己……”
“不要学我的口气说话!你没有资格那样说她!你和她,不管到哪里,也不管到什么时候,终归是母子啊。听着,当感情超越任何理由成为纯粹的感情的时候,它才真正具有美丽动人的一面,它也会让感情冷淡的母子变成感情深厚的母子的。”
清盛闭口不言。父亲的心情,对于他这个儿子来说,要想彻底咀嚼透,实在是太困难了。是因为太深厚了,还是因为至今仍然难以割舍,清盛似乎隐隐约约有点理解,但是又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
渐渐的,来了家门前。木工助家贞、平六家长以及其余家臣仆人,打开破旧的大门,将玄关前的台阶地板以及疏芜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点起明晃晃的油灯,迎接主人归来。
如此温馨的家庭,和谐、整洁,一百天前是根本看不到的,不由得让人为离去的母亲感到惋惜。这个家一点儿也不清寂。为什么父亲就是不信呢?清盛暗暗思忖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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