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新妻(1 / 1)
月下新妻
入秋,时届八月。
源渡给武者所内十来个同辈且关系特别亲近的同僚发了封书信,邀请大伙儿到自己家做客。信中写道:“没有肴馔纵横,唯备薄酒些许欲与诸位共饮,权充赏月而已。”
话是如此说,可同僚心里都明白:宫中业已悄悄传开了,今秋天皇与上皇双双行幸前往仁和寺,同日将于寺内举行秋季赛马大会,时日定在九月二十三日。而此前原本打算骑乘那匹四白铁青马参加加茂赛马大会一举扬名、却因突发事故不得不饮恨退出比赛的源渡,对于今番秋季的仁和寺赛马早已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想必是提前祝贺吧。”有同僚说。也有人猜测道:“我想他是不想让人觉得他吝啬吧。一般来说,在盛大比赛中出场的骑手都会到平时所笃信的僧家,请名僧法师为自己做祈祷,然后热热闹闹地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聚一顿……可是,源渡他不信佛啊,又志在必得,所以我看他是想借神佛之力一举夺得优胜,也好在院内同僚中昂首挺胸,神气神气,假借赏月之名,实际上做的却是类似祈祷的事吧……”
更有好起哄的人这样说道:“依我看都不是。你们都知道他媳妇啦,以前给上西门院当杂役的袈裟御前,像源渡那样不中用的家伙居然能一箭射落美人,讨来做妻子,嘁,说归说,不过他对媳妇的感情那真叫不一般啊,每次轮到值夜,他是人在院里魂却在家里。曾经有一次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哎,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你妻子吧。’他只是美滋滋地笑答,‘她可是我家的宝贝,得秘藏在家,哪能随便给你们看?’但其实他特别想让人看看他引以为荣的媳妇啊!”
再说源渡家,早早地洒水降尘,厨房也打扫干净,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不久,访客们闹闹哄哄地来了,一路上还放肆地在议论源渡。
这些年轻的同僚进得门落座后,才变得安静下来,面对端上来的盛放食物的托盘、描金高脚木盘、酒壶等,却有些拘谨。
平太清盛也在受邀之列,还有佐藤义清。清盛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本应该出现的,此刻却不在的人——远藤盛远。
为什么盛远没有来?清盛想问,可是却没问出口。平时在武者院的一堆同僚中,源渡和盛远之间似乎有点芥蒂。或许别的人不曾留意,可是清盛却看在眼里。
远藤盛远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基于这一点,清盛对于盛远的一举一动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盛远集粗暴且过激的性情以及过人的学识于一身,往往连他自己都无法驾驭自己,而这一切全都没逃过清盛的眼睛。
盛远与源渡在同一场合出现时,不知为什么,平日一向刚愎骄狂的盛远眼睛里总会闪过一种卑屈、胆怯的眼神,令清盛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再以盛远这段日子来眼睛枯涩无神、双颊瘦削的形容来猜测,也许是他近日学习过度,以致变得神经质,再不就是饮酒过度造成的——清盛只能自问自答,自己找个理由。大概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主人源渡觉得他也许不怎么受欢迎,所以便没有邀请他。
总而言之,清盛劝慰自己不要多想。
酒过三巡,各人的性情逐渐显露出来。尽管性情各异,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都是自叹生不逢时的充满野性的地下人,一群找不到发泄胸中不平渠道的淘气小子。
“喂,主人,是不是也差不多该让我们见识见识了啊?别让人等得心焦嘛!”
“什么?”主人源渡坐在佐藤义清对面,一面端着酒壶斟酒,一面装聋作哑地回答道,随即继续和义清亲昵地交谈起来。
来客中唯独一人面前杯盏整齐,神志清醒,他就是佐藤义清。只见他将酒杯凑近唇边,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对源渡说道:“以前在上西门院的歌会上曾有过一面之识,袈裟姑娘的歌还入选了和歌集呢,所以就和歌而言,我老早就知道袈裟御前的芳名了。可自打嫁给你为妻之后,好像就跟和歌之道彻底没了关系,真是可惜了她的才华呀!其实叫我说啊,像歌会这种活动你就让她参加嘛,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在座的都是一介武夫,武人最欠缺的并不是对文事一窍不通,而是重武轻文、对文人心存歧视。从这个意义上讲,武夫文妻就像松树添上秋菊一样富有画趣,是值得庆贺的佳偶良缘呐。真叫人羡慕啊!大伙儿嫉妒你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哈哈……”
义清一本正经之中又夹着酒意,显得比平时更平易近人。
众人越发起哄怪叫起来:“义清一说起来就又是和歌。这家伙说话的时候怎么老是这样清醒啊,喝不醉啊?”
“主人家,主人家!不要跟他们啰唆,快将本尊请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呐!”
“快干掉这一杯!我等作为你的好朋友,你好歹也得把妻子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要不叫几个白拍子上我这破屋子里来给大伙儿助助兴?”源渡装傻道。
“你说什么?!都说这满京城的白拍子,还有江口、神崎的歌伎,没有一个能跟袈裟御前相比!反正我们今天见不到袈裟御前就不罢休!跟你说,那样可不行啊,哪怕只让我们稍稍看上一两眼也好啊。”
“噢,你是怪我不愿意让妻子露面?哈哈……见谅,见谅!拙荆性情腼腆,老是躲在厨房里,又是洗刷碗筷,又是烫酒什么的,只要客人喝得高兴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不会在客人跟前落座的……”
“哎,比起秋夜的月亮,我们更加想看的是厨房里的月亮!主人家,你若不想去叫也罢,谁、谁去一下厨房,转达全体客人的心愿,把夫人给请出来呀!”
“好咧!”席间一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站起身,晃晃悠悠,朝通往厨房的游廊走去。源渡只得上前将他追了回来,并连声道:“好啦,好啦,我去叫就是了!”
众人这下子来了兴致,擦亮了眼睛,就看源渡会不会真的去叫。
源渡停歇片刻,对众人道:“我是个武人,妻子也不是白拍子或歌伎,既然大家伙想见她,我这就进去叫了来,请诸位少安毋躁。”
说罢,源渡转身朝厨房走去。
不一会儿,源渡返回来了,他往廊檐下一坐,对众人说道:“诸位想必都知道来自武藏的四岁铁青马,我
自今春以来,精心驯养,自觉颇有成就,等到秋天诸位就可以一睹它矫捷奋疾的风采了。仁和寺行幸这天,我一定全力以赴,勇夺优胜,一扫加茂赛马时的郁闷,与诸位共享奔逐驰骛的快意。今天,先让诸位赏鉴一下那铁青马的英姿,也算给大伙儿助助酒兴!”
客人们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对于源渡来说,这可是关系到其努力和名誉的极具挑战的大事啊!因而谁也没有怪罪他为何没有叫妻子出来,而是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啊,务必一饱眼福!”接着,所有人也像源渡一样,移步来到面对庭院的廊檐边坐下。
今夜正是赏马的好时光。秋夜的月色像白昼一样明亮、澄静,银光一片。
源渡朝着远处的马厩方向一声呼喝:“将铁青马牵出来!”
“嘚嘚、嘚嘚……”
仿佛串珠断了线撒落在地似的轻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秋虫停止了低鸣,篱笆墙边的胡枝子在颤动。前方的竹扉打开,一名女性牵着马嚼子走进庭院。
只见她走到庭院中央,然后静静地立定,将马停下。
客人们全都屏息静气,连一声“哦!啊!”都发不出来,唯有诧异、惊叹和心旷神怡。
月光下,铁青马的被毛泛出隐隐的光泽。那不是一般的漆黑,也不是像被淋湿的乌鸦那般的乌黑,而是亮晶晶的黑。
匀称的四肢,健硕的肌肉,马背看上去似乎比春天时又高了一大截,长长的马尾低垂近地。那身躯,那气势,果然是匹名驹,不过四只雪白的马蹄也格外醒目,这便是遭人忌讳的“四白”,然而此时却好似飞马踏雪一般,看上去倒越发显得隽美秀逸。
可是——客人的视线全不在马身上,几乎看也不怎么看。
鸦雀无声的客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站在马侧前方、朝着廊檐方向注目行礼的女性身上。她就是源渡新婚不久的妻子,袈裟御前。
她不像源渡所称的腼腆内向。只见她向客人们行过礼后,便面露微笑,与骏马四目相对,并不朝客人扫视。眼睛直视着骏马一双明珠似的眸子,两手轻轻按住马嚼子,一身悍气的铁青马服服帖帖地立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兴许是明月泻光的缘故,袈裟御前的侧面线条让人联想到梦殿中那尊飞鸟时代的观音像:一双雪白的纤手。长长的柔顺的黑发,似乎比铁青马的黑毛更加富有光泽。一袭普通的衣裳稍稍提高一点在腰间扎住,白色和紫色的绳带,垂荡在衣裳下摆处。难道就在刚才,她真的与仆人杂役们一起在厨房里煮菜洗碗吗?
“啊,我也想有个妻子啊!哪里还能再找到一个这样美丽的姑娘呀?”清盛听见了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与此同时,脸颊不由自主腾地一下子红了。他脑海中倏地掠过琉璃子的那张脸。紧接着,又闪过六条洞院小巷后面妓女睡眼惺忪的脸来。
唉,让人突发奇念想恋爱或者想嫁娶的,常常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而已。
“只要能早点娶上妻子,哪怕是琉璃子也好,六条洞院的妓女也好,或者随便哪个女人都行啊。”清盛胡思乱想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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