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欢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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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人欢宴

听说大哥回来,几个弟弟早就迎候在门前了。

看到那熟悉的破旧院门,清盛翻身从马上跳下。

经盛身上背着刚刚三岁的四子家盛,同三子教盛一起站在门外。

“哥哥,您可到家了!父亲大人已经回来了。”

“嗯。这七天里大伙儿都出去了,小家伙们一定憋屈得要命吧?”

“是啊,教盛常常哭着闹着要去母亲大人那儿,真叫人吃不消呢。”经盛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察到清盛似乎心有不悦,赶紧将话岔开了,“对了,父亲大人一直在等您呢,关照我一看到哥哥回来就请您到后屋去。”

“哦?我这就去。我的马也拜托你啦!”

清盛将马缰绳递到家贞手上,迈开步子朝亮着灯的正屋走去。

先前回来的一众家臣还没来得及卸下铠甲。在这个缺少女主人、又没有几个平礼仆人之类的贫俭之家,下级武士们平日既是普通百姓,又是饲养员、厨房伙计,今晚也不例外,回到家的武士们顾不上解铠卸甲便忙个不停,有的添柴生火、淘米炊饭,有的从地里采摘蔬菜芋头——炊烟袅袅,一大家子的晚饭正在准备当中。

“父亲大人,平太和木工助回来了!”

“哦,是平太回来啦,辛苦了!”

“不,倒是父亲大人忙碌奔波了七天七夜,想必身心俱疲。倘使捉住远藤盛远倒也罢了,可是现在……真遗憾!”

“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没什么好遗憾的,再说盛远也不是个傻瓜,怎么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呢?”

“会不会真的跑到哪里自我了结了?”

“嗯,我想大概还没有死吧,你想想看,这可不是一般的轻罪,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让他死了呢?对了,有件事还得劳烦你去办一下。”

“哦,是什么急事?”

“很急。你马上从马厩里牵一匹马出来,到街市上卖了它,然后买些酒回来,能买多少买多少。”

“卖马?”

“是的。够买多少酒?”

“多了去啦!家里所有家丁喝上三天也未必喝得完。可是,这件差事太为难平太了呀,作为一名武士,没有什么事情比卖掉自己的马更加可耻了!”

“所以这件事才让你去办。战胜自己的羞耻心,快去快回吧!不要管多少价钱,早点回家。”

“好吧,那我去了。”

清盛走出父亲的屋子,来到马厩。七匹马中,三匹是自己最疼爱的,实在舍不得,剩下四匹左瞧右瞧,却挑不出一匹不喜爱的。

呜呼!虽然已是老衰的驽马,可这些马跟随父亲和自己多年,就跟伙伴一样了,前年去西国远征剿灭海盗时,它们也生死相随。朝夕相处这些年来,无论哪匹马的脸,清盛都记不得抚摩过多少遍了。

清盛知道自己常去的市场附近有一个马市。他终于走进那里一户马贩子的家,将马卖了,然后买了酒。大大的酒瓮一共三瓮,装上手推车,清盛与酒贩一同推着,不久便回到今出川的家里。

晚饭虽说是很晚了,但秋夜漫长,时间有的是。

对于这个家来说,今晚算得上一顿极其隆重和热闹的晚餐。

“想喝多少,喝多少!”

忠盛将所有家臣武士全部召集至大厅,打开酒瓮,并

将平日储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咸鱼和腌菜等统统取出,对大家说道:“七天七夜不分昼夜地守候,各位一定疲惫不堪。今晚,大家本应在御所庭院一同痛饮上皇赏赐的御酒,可是因为我忠盛的过失,大家连仙洞的御门都不得入,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忠盛在此向各位赔礼了!总有一天,各位的忠心和辛劳定会有所酬偿,今夜这些酒就算是忠盛的谢罪酒,大家尽情喝个通宵,喝他个痛快!想喝就喝,想唱就唱,亮出武士的胆气血性来吧!”

片刻的沉默。在场的人个个低垂着头,谁也不作声。

想必在宫廷或者公卿贵族的府邸,没有一晚不是在管弦和欢醉中度过的,然而地下人甚至更加下级的奴仆等人,几乎没有人见识过筵宴之类的场面,所以此刻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端严,不敢造次,可是肚子却不买账,酒香扑鼻而入,便情不自禁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自然的生理欲望加上忠盛情真意切的褒慰,家臣们心底的感情顿时化作了眼角热乎乎的湿泪。和着快慰的热泪喝酒别有一番情趣。晚秋的夜风温柔地吹拂着烛火。

“唉,你们看哪,不嫌弃我辈贫困的大概只有庭院里的风情,只知道一个劲儿往上长的秋天的野草,跟我们的风骨一模一样呢。来,喝!大家一起干杯!”

忠盛在上皇院御所也是出了名的好酒量。听见他一声倡议,众人都举起酒杯。清盛也将手里的酒杯高高举起:“父亲大人!”

“干什么?”

“今天晚上平太喝父亲一半的酒没问题吧?”

“嗯?唔……对了,平太!”

“是?”

“喝酒是没问题,不过六条后面的小巷子还是少去为妙!”

“啊!这话真出乎意料……”

清盛狠劲搔了搔头,满脸涨得通红,在场所有的人都敞怀大笑起来。忠盛也难得笑出了声来。

——呀呀,这是谁什么时候告到父亲耳朵里去的?

清盛双眼张皇失措,羞得赶紧低下了头。这么多家臣下人,天知道是谁偷偷跑到六条的妓馆街一带窥探个中风情,保不准恰巧看到过自己,狡辩抵赖绝对是没用的。

“平六,平六!唱支歌吧,最近街头好像流行一些有意思的歌,唱来给大伙儿听听!”

“还是请公子唱吧,就唱您在六条学会的歌吧!”

“什么?!你也学父亲来取笑我!”

到了这个分上,现场很快就变得无拘无束、没大没小了。所谓无拘无束,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坦诚相见、互相亮出**裸的自己。

末座有人站起来说道:“我来给大家唱支最近京城流行的……”接着便唱起时下最新的歌,满座一齐合唱起来,敲着盆碗,打着拍子,清盛也跟着在唱,忠盛也跟着哼唱起来。

跳舞、唱歌,是那个时代人们极其平常的举动,并没有刻意表现自我的特别意识。即使在殿上,在陛下的眼皮底下,高兴起来照样会即兴歌舞。田间耕作的间隙,百姓们也喜欢这样子,好像就跟肚子饿了想吃饭,口渴了想喝水一样。据说田乐舞就是这样产生的。

此处插段闲话。

《新猿乐记》中收录了一首当时和着谐谑舞蹈唱咏的歌谣,题为《捞虾人之脚下滑稽动作》:

捞虾人要去向何方?

此江无虾只得顺流而

捞些杂鱼又何妨哟

从“脚下滑稽动作”以及歌词的内容来看,近世风靡一时、时常在酒宴上作为助兴节目表演的动作滑稽的“捞泥鳅舞”自那个时候起就逐渐成形了。

众人中有的跳起舞,有的唱起歌,也有的躲在酒席角落,满脸怒气地借酒发牢骚……人间百态,在酒酣耳热之际往往最能够真实地展现出来。

“我懂我懂!大人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不说,我也能够揣度得到。今夜这酒啊,你说叫我怎么不伴着苦涩的眼泪喝呢?”

“唉,又是那些无耻的堂上公卿臭味相投,说白道绿,胡诌乱编的,硬是借着没有捉到远藤盛远这件事情离间上皇和咱家大人的关系……”

“啊!什么借着这件事,什么呀?大人的心情你知道吗?咱家大人早就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正好回家待着!”

“大人分明没有过错,为什么非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呢?我真气不过,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这帮坏婆婆、坏小姑子一样的公卿,整日乱七八糟的,可上皇却眼睁睁看着不制止,上皇也真是……”

“哎哎,请加上‘陛下’两字,‘上皇陛下’!”

“什么陛下呀!上皇如果相信咱家大人是正直的,没有错,对咱家大人有心爱护的话,为什么不对身旁那些专喜欢诽谤和离间的公卿横眉怒对?非但如此,咱家大人只要去御所出仕,稍微蒙受一点恩宠,公卿之辈就开始嫉妒、玩阴谋整大人,上皇却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咱家大人生生玩死嘛!”

“好啦好啦,各位都不必多说了。天下的政治就是一场游戏,朝廷和上皇院虽然到处都有佞官,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任由他们随心所欲的……大人肯定是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上皇陷入为难的境地。”

“就因为这样,所以大人才会被人抓住软肋呢!”

“大人自己也说过,虽然上皇准他登殿,可感觉依旧是地下人的身份,这话大人跟我们也说起过。”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恩准咱家大人登殿呢?我倒要问问鸟羽上皇。要是风从这儿能一直吹到上皇院的枕头旁,我就在这儿朝上皇怒吼两声,我要怒吼啦!”

“哈哈,疯子!”

清盛闭口不语,将脸朝向另一边——他故意装作没听见众人无所顾忌的议论。隔了一会儿,他才端着酒杯起身挤到他们中间坐下,声音高亢地说道:“嗨!你们这些卑贱的地下人,啰里啰唆地发什么牢骚呢?难道我们像井底的青蛙、草丛里的蛇一样是群缺少才智的人吗?不!你们好好想一想,我们就像春天到来之前地下的草根一样,等春天一到,就会生长出千姿百态的青草来!我们是地下草!”

他伸展开双臂,将身旁的四五颗脑袋使劲一搂,揽在怀间,紧紧抱在一起。

“我们不能灰心丧气。地下草啊,虽然现在还没有发芽、还看不见郁郁葱葱的一片青草地,我们地下草……嗨,不服吗?”

随着双臂用力,抱在他怀中的脑袋撞在一块儿,发出“咣咣”的震响,每颗脑袋都被撞得眼冒金星,几乎炸裂一般,可是没有一个人喊疼,更没有一颗脑袋退缩。

男人味、酒味、异样的汗臭味……直扑清盛的鼻腔,他仿佛老母鸡羽翼双翅下的雏鸡似的,高昂着头,将酒杯举起,一口干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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