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戏画(1 / 1)
鸟兽戏画
假如放生原野,即便是只家畜,很快也会重新变成野兽。姹紫嫣红煞是美丽动人的篱中的植物、田间的农作物,也同样如此。
人间的场合,这种返朴尤为遄速,就武士远藤盛远来说,便是如此。不管曾经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优秀人物,一夜之间却变回半兽半人的状态,他的肉躯仍是之前的肉躯,但栖宿其中的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生命了。
——我究竟是活下去好,还是一死了之好?唉,我自己也不知道。眼下连容我好好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身后总有人在嗅闻、追逐我的行踪,好想歇息一下啊,要是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喘口气多好啊……
盛远左一个“我”右一个“我”地思虑着,可是他意识中的“我”也就是之前栖宿在他躯体中的那个生命,此刻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一夜。从菖蒲小路的民宅跳出来后,他仿佛鬼魅一样,蹑影潜踪,慌不择路。藏身木洞中,睡在土埂上,只能找些不用生火烧煮的东西充饥果腹,衣衫褴褛,双腿沾满泥巴,眼睛里射出野兽一般的凶光——满腹学问和才识的优秀青年,曾经被寄予重望、人人以为理所当然将成为文章得业生的远藤盛远,竟落到了这般田地。
如今满腹的学问和才识都如尘芥,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用处,曾经的秀才的影子在心里也杳然逝去,不留一点儿痕迹。向来自视甚高、视众人若群愚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
唯一实实在在的是,好歹自己还活着,只要两脚向前迈进,身子便会随之移动,证明自己还是个生物。
“叽叽——叽叽——”,小鸟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林间野兔和小鹿的身影映入眼帘,也让他感觉格外亲切。盛远越来越觉得自己与山野间的鸟兽们属于同类,而与此同时,只要稍微听闻一点点人的声息,他浑身的汗毛就会像针一样地竖起来。
“有人来了!”
他不时将怀里揣的东西重新抱紧,然后被一阵难以抵挡的睡意袭倒。
他身上便服的一只袖子用作了包袱布,里面包裹着一个圆形的东西——不消说,是自那天夜里以来一刻不曾离身的袈裟御前的头颅。风吹露侵,加之沾上了龌龊的泥土,和着污腻腻的血渍,已经风干了,倒似一件漆器物什。但过了十多天,散发着难闻的异臭是自不待言的。
但是盛远却依旧不肯丢弃,他白天也揣着它,夜晚也揣着它,每当迷迷糊糊沉入梦乡的时候,他就会看见活灵活现的袈裟御前的容颜。
在他面前,袈裟御前丝毫未改,不论是轻声低语时衣裳发出的摩挲声,还是她身上透出来的香氛以及体温,盛远都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有时候在梦中袈裟御前还会依偎在他身上。他的枕畔,蜘蛛用枯枝腐叶筑起巢、吐着丝,各种寄生菌妖冶地生长、滋蔓,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虚幻,在梦中他拥有的唯有仙窟灵境,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其召唤至梦中,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往来于现实和梦境。
当主人尚幼、他自己也还是英气勃勃的少年时,两人就像一对婚宴时酒壶上挂着的可爱的纸折蝴蝶,时常在上西门院的花园里相会,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少年为伊人憔悴,为爱如痴如狂,只期盼着主人能够洞察少年的隐曲,将他解救出无边的苦海,谁料想主人竟将袈裟御前许给源渡为妻。为了能与朝思暮想的恋人谙尝哪怕一夕的同枕共衾,他竟起了偷香窃玉、霸占别人新婚妻子的邪念,即使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孽、堕入无间地狱他也在所不惜。——在他心里,任何膺惩都不能和他所遭受的痛苦相比。他几乎时时刻刻被一种噩梦魇住了。
像焰火一样通红一片的梦境中,他用手轻轻合上袈裟御前的眼睛,用舌轻轻掀开袈裟御前紧闭的双唇,然后怔怔地盯着从她凌乱的衣裳里露出的白皙的胳膊、大腿和丰满的胸部。可是,无论他怎样着急忙慌,就是无法快心逞意,盛远急切地捉住她的黑发——梦就在此时戛然而止。每次总是因为急切的展挣而惊醒,虽然懊丧不已,可还是醒了。
盛远泪潸潸地哭泣起来。深夜中的万象和着他的哭泣声,仿佛一同为他悲伤,为他哭泣。
这一夜,盛远又因为那诡异的梦惊醒,醒来后困惫不堪,一直哭泣到天明。
天色熹微,盛远站起身,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走着。忽然,他感觉周遭有些异样,爽籁翛飒,一股冰凉的冷风吹拂在脸上,与此同时,耳朵里、大脑中枢里灌进一阵暴雨般的凄厉声响。
——啊,这儿是鸣泷川,通往高雄道的……啊,红叶!
他放眼向山上望去,只见满山的红叶竞相绽放,虽然还是清晨,月亮尚未隐去、太阳还未朗照,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这样艳丽的红叶。眼前的红叶似乎唤醒了他心底
的自我。
九月十四日那个夜晚又突然闪现在脑海里,他仿佛又再次置身于那个场景:衣川老妪的悲叹、源渡咬牙切齿的痛恨、武者所同僚们的嘲笑、世人的非难,等等,映现出一张张令人可怖的脸,汇合成一个声音,向自己同声斥责起来——鸣泷川湍流的溅沫发出的涛声,在他听来,分明就是这样一曲大合唱。
“让我去死吧!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盛远向着河川的方向哀号一声,随即猛地奔向那里,冲上一块岩石,俯首向下方看了一眼。恰好这时候,河对岸有一群采石的男子跳下河,向这边涉水走来。盛远立即闪身而逃,一口气逃到山上——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往身前挪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手擦拭了一下身上的汗,张着大嘴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
他依旧没有放弃赴死的念头,仿佛正义终于回归了意识。他用手掌摩挲着眼前的人,心里默默地祷念:我的爱人,请你原谅我吧!他又念叨起所有能够记忆起来的人的名字,一一祈求他们原谅。
接着,他解开了包袱,捧起袈裟御前的头颅。
“你看着呀,请你看我最后一眼啊,我将以死求得你的原谅!现在,你我同是空骸之身,一起再最后看一看这世界吧!”
仿佛一件漆器似的,袈裟御前的黑发紧紧沾在那骷髅上,像海藻攀爬在礁岩上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答。
盛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啊,这就是自己刻骨铭心的恋人吗?
此刻,袈裟御前看上去宛如一颗圆形的土块,随着天色渐明,黑发下面的骨头也开始一点点发生变化:耳朵就像一枚干贝,眼窝周围仿佛是蜡雕刻出来似的,脸上也像发霉的纸一样渗出数个斑点……此番光景,怎么看也不可能再将它看作一张脸了。
“啊……大日如来!大日如来……”
蓦地,盛远的双眸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将视线从骷髅投向远处的天空,前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他面前升起。京城的华屋棌椽、东山的连峰、山寺的塔尖等全都隐没在一片云海之中,视野中唯见一轮巨大的光焰之车在冉冉腾翔。
盛远忽然想起来。
早在弘仁年间,那时佛教尚未如今日这样遍及世间,嵯峨天皇的皇后橘嘉智子曾经是一位绝世丽人,被誉为“人间不可能有第二人”,然而世事之常无人可违,终于香消玉殒。她在遗旨中说道:将我的尸骸弃之京城西郊,让世间沉湎于情色的饿鬼瞧瞧,相信他们从我的尸骸中能悟出点什么道理吧。
于是,天皇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为她举行了前所未有的野葬,也就是将尸骸抛于山野,弃林饲兽,让飞鸟和群兽作为吊客前来谒奠。
在盛远的脑海里,橘嘉智子皇后与袈裟御前没什么两样。他重新吸了一大口气,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丝冷笑。在拥有万世不灭的美和光的日轮面前,什么惶惑,什么烦恼,什么痛苦,全都不值一提了。
然而,人却不同。宇宙是无情的,天地是无情的,一言以蔽之,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之中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芥,至少在人的范畴之中,发现生存的价值、创造生存的价值,或许这才是生命如此短暂而无常的人应该追求的吧。
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发现人间价值的人。较之生存的颛愚,死亡却是更大的颛愚。
这里与其说是草庵,称之为简朴的山庄似乎更加贴切。
跨过鸣泷川上游与清泷川交汇处的溪川桥,通往高雄道八丁目途中的栂尾山山腰处,觉猷僧正时常会来这里。
平常住在鸟羽上皇的离宫,时不时来栂尾山小住,世间都称呼他为鸟羽僧正。他曾经在三井寺出家,现在虽为天台座主,但挥舞长刀、火攻夜袭之类武人的身手功夫,对他来说犹如俯拾草芥。他曾颇为矜夸地对人说过:“休要在我面前动手。若不是脱胎转世的主儿,便没有做和尚的资格!”
山庄里没有和尚,只有一名年轻的武士和三名仆人为他操持杂务。
“到底过的是俗人的生活,还是法师的生活,真叫人弄不明白啊。”
每当有人对其稍露微词,僧正就会一本正经地澄清道:“唉,他们可不是我的仆人哦,只是从京城来的在这儿暂住而已。”
如此看来,僧正完全修炼到了随心所欲、歪理也成理的境界,又或者可以说其实他就是天生一个厚脸皮的无赖。
僧正已经年届七旬,因此毋庸讳言他的父亲早已赴了他界。要问他父亲是谁?原来是曾担任过皇后宫大夫、人称宇治亚相的大纳言源隆国。源隆国身上具有不同于一般公卿的气派,连关白忠通的府邸他都敢骑在马上进出
,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但因体弱多病,他不久便辞了官,夏天住进忠通的别墅宇治平等院,一面避暑一面致力于《今昔物语》的编著。据说他每日坐在书桌前,敞开葛布单褂,露着肚脐,看到来往旅人或是当地身份卑微的贱民便叫住:“快跟我说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奇事异事,什么都可以,快点告诉我!”
一旦听到有趣的故事,他便命一名童子在旁举着把大蒲扇为他扇风消汗,自己伏案记录。总之是个不拘一格的古怪之人。
这僧正是源隆国的第几个儿子不得而知,反正生下来便衣食无忧,即使穿上法衣,他也并不喜欢做和尚,唯一热衷的是绘画,常常挥笔作画,乐在其中。他作的画熔古铸今,一时无二。由于长时居住在鸟羽院,故人们称之为“鸟羽绘”。
当时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白河上皇传召他至御前,命他当面运笔作画。画中有许多米袋子,被一阵狂风吹向空中,众多童子和仆人则手忙脚乱地抢夺着米袋子。
“嗯……画得倒是有趣,只是不知是什么含义?”众公卿疑惑不解地问道。
于是僧正解释说:“近来供米的征缴实在过于严苛,平民们不得不在米袋子上动脑筋想各种主意,以完成征缴任务,现在好了,米袋子变轻了,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它吹上天了……”说罢,扬长而去。
据说僧正还绘有一幅题为《鸟兽戏画》的长卷,将南郡、睿山等地无赖和尚的泼悍行状,公卿贵族的骄**奢靡,后宫的迷信荒唐,官僚们的蜗角斗争、互相倾轧等人间愚弊众相尽展于图卷之上。或许因为讥讽得太过激烈,这幅图卷平时藏在屋里,秘不示人,有人上门乞见,方能一睹真容。
既有狐狸与兔子“赛马”,也有狗獾僧人祈祷,还有衣冠楚楚的癞蛤蟆争斗示威的场面——将人拟化为鸟兽,如此贬斥批评,无疑是一种愤世嫉俗的表现,是对现实社会的讽刺刻画。
这天,僧正又兴致极高地在挥毫作画,忽然来报,说是有客人求见,只得将画到半途的画和笔砚等扔在一边。
来客是武者所的北面之侍佐藤义清,跟僧正站在一起,就像爷孙俩一样。
“哎呀,法师的生活真叫人羡慕呢,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会有此感。假如能够像法师一样生活,和大自然融为一体,那才叫真正的人生。”
“若真羡慕,你也可以做到的呀,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地生活好了,何苦一面羡慕别人,一面自己却不肯那样做呢?”
“法师您这话可说重了啊。”
“是吗?居山林则慕都邑,居都邑则思山林。哈哈,哈哈,这说起来可就无休无止了,对吧?”
“啊!法师,您的画给风吹跑了!”
“哦,是画到一半的废纸,不要管它。客官今天到此,是去山上看红叶,还是吟诗作歌呀?”
“刚刚去参拜过仁和寺,顺道过来的。一早随上皇御幸,之后就跟着去了仁和寺。”
“哦?经常随上皇观赏赛马吧?这世道但愿不会变成人间各种恶行的比赛才好啊。说到底,武者所也好朝廷各官署也好,那可是各种悍马、奔马、烈马、泼马麇聚的地方呀,想想真可怕。”
说到这里,僧正转身朝着书房外喊道:“噢咿!吩咐你摘的柿子怎么还没摘来?客人在此,一点儿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书童没有回答。从山庄后面的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不一会儿,一名青年武士穿过院子奔至书房外廊檐下,跪下报告道:“刚才住在附近的采石工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从一早起就有一个装束古怪的男人在这附近山林里转悠,衣裳少了一只袖子,身体**,动作可疑,采石工本想仔细观察他的举止,却只看到他跑进密林中,把怀里揣着的一个东西埋在地下,大概是发现有人,于是像飞鸟一样窜入高雄方向的深山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嘁,我还以为什么事。”僧正的脸上露出毫无兴趣的表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还用管它吗?难道你打算去追那个人?”
“哦……那倒没有。不过,采石工们觉得可能是强盗或是山贼,正嚷嚷着要捉住他呢。”
“行了行了!世人都说,米袋子不让风刮跑也吃不饱肚子,山贼要是被捉住至少会在牢狱中吃上一口饭,可是他的妻儿们就断了生计,要饿肚子了……你说对不对啊,客官?”
义清忽然陷入了沉思,刹那间,仿佛思绪越过檐端,飞向高雄方向的群峰。
僧正的发问,恰好使他有个借口,为久坐淹留道了声歉,随即告辞离开了山庄。
被鸟啃剩的山柿,在晚秋的天空中透着诱人的酡红。山顶的云雾中,回响着采石工匠们凿山采石的“叮叮当当”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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