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处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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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处处

时人所谓的山门示威,其实指的是山寺的僧人们恃借武力,冲入城市打砸烧掠的一种无理行为。他们往往纠集起数千人的寺院僧人和神社杂役,组成武装僧兵,蜂拥入京,为了达成自己的要求目的,恣意冲击朝廷以及摄关府邸。而他们最惯常的手法,南都(奈良)僧兵是抬着号称“春日神木”的粗大神木冲在最前头,而睿山僧兵则是抬着供有神灵牌位的日吉山王神轿打头阵。

南都的僧徒将这称为“神木游行”,而睿山的僧徒也把这个称为“神轿游行”。

两者都是最受崇仰奉祀的神物,只要抬入禁门,哪怕是天皇也只得趋步下阶,就地遥拜,公卿百官们自然不得不整理衣冠,平伏于地行跪拜之礼。身份卑微的武士就更不消说了,在此神物面前,弓不敢张,箭不敢发——到底是神物,这神木和神轿就应具有如此绝对神圣的地位。

自圆融天皇在位的天元年间一直到后奈良天皇在位的约六百年间,这样的山门示威总共发生了不下两百次,由此也可想见其效果立现的威力了。尽管如此,可以说没有一次是为了庶民百姓而进行的,都无非只是为了实现小部分僧人神社人员的意志,为了山门的声威。

有天皇有朝廷,为什么还会有这等超越皇权的特权存在?对于当时的庶民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难题,而后世的人们更是难以理解,成为一种不可思议的奇特世象。

那是基督纪元前的事了,即公元前558年。

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凝望着青空衬出的喜马拉雅雪峰,独自沉思:

人们啊,为什么如此不幸?为什么总是内心纷扰、惴惴不安?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泪。

生活在拥有圣河恒河的这片广袤热土上的住民,全都是被征服者的子孙,他们毫无自觉的人权意识,相反已经习惯于卑屈和懒惰。

——可怜的人们啊!

王子时时刻刻以平等、博爱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庶民,并时常思忖:无论他们怎样可怜、怎样贫穷,难道就不能互相友爱,幸福地生存吗?这片热土难道就不能成为爱的乐园吗?

夜半,王子也会独自一个人沉思,啜泣。

绮罗华美的太子宝衣,荣华富贵的王城生活,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种幽忧。

为了一己的生存,人们互相欺诈、互相诬陷、互相杀戮,生存下来的不知何时又会被别人杀戮消灭,转瞬化作白骨,令人目不忍睹;而**猥男女只知道为满足无耻的肉欲而消耗着他们泡沫一般的生命……余毒和余害永无休止,使得不幸仿佛人间的俦侣,如影随形地相伴人间。

——人间不幸的根源在于人们内心欲情的邪魔,必须寻找到新的消解欲情的方法,假如能够成功的话……

于是,王子抛弃宫廷生活,遁入深山,开始了千辛万苦的悟道修行。

自然不是空想的哲学,他将自己年轻的肉体当作了解决这个难题的祭品。经过人类官能所能承受的极限的苦行,当他走下山来时,他

带来的是对抗旧有婆罗门教的全新光明,站在了人间的十字路口。

这便是佛教的发祥。

公元550年,日本钦明天皇时代,人们第一次接触到了宇外传入的新宗教,在此之前素朴的天孙民族只知道祀奉天地,而如今他们也学会从人间自身察观佛,除了观日月天象还懂得了因果轮回,他们被教谕如何在现世之外的未来时空中寻求智慧之道。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

圣武帝光明后的天平胜宝年间,日本迎来了空前的佛教兴盛,东大寺建成、大佛开眼等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都发生于这一时期。自那以后,从大唐先后传入佛教方面的经典、美术、音乐、文化等,奈良、平安两朝直至现在的近卫天皇,前后不过五百多年,而在这短短的五百余年间,日本的教团却已经发展到极盛,开始出现了衰败腐朽的迹象。佛教经常说无常,未曾想,佛教自身也逃避不过无常的命运。

释迦牟尼佛祖早有预见,他在经典中将此种佛法衰颓时期称之为“末法时”。由此看来,年轻的悉达多王子所冥思苦想的让佛教正法在和平幸福的人间显现这一理想,仅仅只在人世间逗留了极其短暂的一段时光。

不过尽管短暂,佛祖的爱也确确实实曾在日本这片土地上放射出灿烂的光芒,遍照人间,使人们不论贫富,相互以敬助之心和平共处。渡唐归来的空海,还有在睿山点燃长明法灯的最澄等人即是如此,他们向世人宣示了佛教在日本发展的最盛期。

然而,这些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高僧又何曾会预料到,自己点燃法灯的同时,却已经在山门与山门之间、佛门与凡尘之间也播下了武力斗争的火种。而更加令人战栗不安的,是将灾祸撒向了人间。

“如此微妙之法朕实未尝闻之。”

根据《日本书记》记载,初次接触到佛教的钦明天皇曾这样欣喜地说道。尔后的朝廷也好,贵族也好,庶民也好,对于他们来说这无疑都是一种心灵的革命。

自那以后,历朝历代无不举全国之财力和劳力,在日本各地大肆兴建寺院伽蓝堂塔,或是造佛凿像,打磨庄严而精美的工艺品。

自然,入唐求法的僧人被视为智识超人的大师,皇室、贵族不知不觉地对僧侣本身也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身上蕴藏着某些不可思议的佛力。由于日本从来就是具有祭政一体风俗的国度,于是取代神话传说而风靡一时的佛教与政治“联姻”,演变为佛政一体就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了。

祈祷也是一种政治。

僧人的一句话,有时候可以改变朝政。

身为孝谦女帝侧近的道镜和尚甚至组建内阁,自称太政大臣禅师,掌各省之首班,统辖政务。

佛门也仿照朝廷之制订定了僧位、僧官之制,敕受四品、五品、大僧正、权僧正等,并分僧都、律师、法印等权贵阶级,僧人、法师们为了攀上权贵阶级,互竞名利荣华之风日盛,与凡俗之人几无两样。

而最致命的祸胎莫过于寺院拥有莫大的财富,所有寺院都有广袤的私有田地。

每当新建寺院,朝廷必定嘉赏有加,或是赐予僧纲,或是赠与庄园,钱财货物不计其数。

贵族权门也争相建立私寺,并将自己的弟子送入寺院,通过这些弟子僧人,寺院与政权之间便建立起了特殊的利害关系。

各地寺院都设有管理人,他们与地方上的土豪、国司、郡司等未必关系融洽,特别是国家的土地政策一片混乱,因而寺院方面不得不通过武力来守护寺院。

土地开垦、土木营造、新知识的汲取和活用,在这些方面,当时还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僧侣。僧人们热心地与来自中国大唐的人士或是入唐留学的人士接触,对于引进大陆文化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同时又十分注重将之与日本的国情结合,使它在日本生根开花。

对于在中央怀才不遇或退职的地方官员来说寺院就是最好的燕居之所,故而他们全都集中到了寺院来。有皇亲国戚、堂上公卿、权倾一时的门阀做背景,得入法门,简直就是荣光显达之至了,既无俗界的种种扰烦,却能够尽享俗界所有的一切物事。

此地思真道

喜有渡世桥

对照解脱上人吟唱的和歌,你便会恍然领悟其中的含义。

财富泛滥之处,必然就要有守卫财富的人手,而蓄养守卫人手则势必会产生出众多僧侣以外的人员,他们外表跟僧人没什么两样,其实骨子里却不是僧人,故此时人称之为“滥僧”,这些人构成复杂,而且各个山寺几乎满山都是。

睿山也不例外,其时睿山的人口几乎饱和,单单学习佛法的僧学生与被称为堂众的下级和尚就达到了数千人,此外,还有大量服侍众法师的杂役童仆等,总之人丁兴旺。大部分杂役是从各地庄园给田辗转而来的奴隶,其中既有本分老实的,也有厌恶劳作、不愿意踏踏实实流汗挣租税的,还有因有犯罪前科在当地混不下去的流民,总之对这些人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

事实上,不管睿山也好,三井也好,奈良也好,各地的僧团如今为了死死保住之前延续下来的特权,不得不蓄养数量庞大的一群人,为此几乎落入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的境地。

法城就如同一国的都城乃权力之城一样,是不容侵犯的,一旦被视为敌人,即使同为法门的僧团,照样诉诸武力,烧毁民家、阻断道路,为了攻下敌方的堂塔不惜战个尸山尸海,血流漂杵。僧阀之间假使发生无礼的行为,不论对方是谁绝不肯轻饶。即便是朝廷的政令,若是对他们有稍稍不利的地方,也会群起而攻袭禁门,大闹京城。

这种特性一旦爆发出来,每每总是以集团为单位而行动的,各个集团都拥有一件绝对神圣的宝物,那是上至天皇公卿,下至庶民百姓,任何人不得对其指手画脚的至高无上的神物,例如神轿、神木等。

那么其至高无上性究竟是什么呢?

神轿是天皇的祖灵,是信仰的如来。倘使对代表天皇祖灵的神轿有所不敬,或是违背祀奉神轿的山门的意志,便意味着天皇对自己祖灵的背叛——这是睿山僧人所说。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肆无忌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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