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轿游行(1 / 1)
神轿游行
居住在三塔十六谷的睿山僧人们,还顾不上诵经念佛,凌晨的美梦便被惊醒了。
“大讲堂的钟敲响了!赶快到大讲堂去集合!”不知道是谁,扯开响遏行云般的大嗓门叫道。
咣!咣!咣!……
钟声一直响个不停,僧人们听到钟声立即披上铠甲,外面再罩一件法衣,腰挂长刀,手里握着大刀——年迈的老和尚则是手拄竹制的登堂山杖,争先恐后地从各山谷向山顶奔去,仿佛片片散云飘往一处集聚似的。
时节刚过六月中,虽说夜短昼长,但此时天空仍旧黑黢黢的,只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着微光。
僧人们一路跑着,一路用手卷成喇叭朝两旁的各个堂舍院落四处大声喊道:“赶快到大讲堂去集合!大讲堂的钟敲响了,在通告所有人赶快集合呢!”一路叫一路跑。
他们都有一个奇特的习俗:不分老幼全都实行“裹头”,即用长绢或破旧的袈裟裹头覆面,童子、奴仆等则以对襟袖扎的便服衣袖遮住脸孔。
平时,僧人们脚上或穿木屐或穿草鞋,大讲堂的紧急钟声响起,召唤所有人集合的场合则每人都只穿草鞋,以备万一堂上合议的结果需要立即下山,方便行走。
这会儿,所有人急急地赶往大讲堂集合。
“商议什么事情啊?”
“哎呀,不好了,死人啦!”
在通往四明岳的山道上,一名僧人站在草丛中。
“哦,是个老僧啊,是哪儿的法师?”
死者大约是脑袋猛烈撞击在岩石上,尸骸全身血肉模糊,脸孔已经根本无法辨认了。
一名僧人探身向前,仔细查看了尸骸手腕上的数珠,忽然惊呼道:“呀!这不是西塔常行堂那位病魔缠身的实镜法师吗?没错,肯定是实镜法师!”
“啊,是那位老法师?”
“是啊,不信你们仔细瞧瞧。”
“嗯,他怎么会死了呢?大概是脚下踩滑了,从四明岳上跌落下来的吧?”
“也许不是。老法师长年为中风所苦,也可能是实在不堪病魔折磨,忽然间想到去死的吧。”
“看来不止是为病魔所苦。听说近来老法师只要碰见人,总要跟人絮叨一番,说什么如今佛门腐败堕落,愤愤地数落个不停呢。”
“对了,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听说他还给方丈写过什么弹劾书。”
“平时他一直怏怏不悦,从来没看见他露出过笑容。估计长年的病魔使得他这样的人也意志消沉,终于落了这么样一个结果,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对了,集合的钟声敲响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早晚是个要死的病人——哦不,他已经死了,现在只是具尸骸,不值得我们理会。关乎一山大事的商议即刻就要开始了,也不可能让大伙儿下山来吊唁老法师,反正吊唁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还是赶快前去商议大事吧!快点到大讲堂去!”
于是僧人们丢下死尸,匆匆离去。
又有一群人经过,穿着同样的服饰,明显同是山上的僧人,他们只是侧目扫了几眼,便若无其事地从尸体旁扬长而去。
又一群僧人、再一群僧人从这儿经
过,结局全都一样。
夜幕降临,老法师的脸旁,沾满朝露的鸭跖草在微风中瑟瑟摇曳。
老法师微张的口中,咬在嘴里的一段屐齿松开了,看上去就好像咧嘴笑了一样,望着这满山的景象。
山门内为某件事情进行全体商议是常有的。
从钟楼发出的敲击声分为梵音的连击和缓击,是否紧急,僧人们一听便知。
这天拂晓,大讲堂的前院里,挤满了手持登堂山杖或大刀、黑衣覆面的老法师和青壮年僧人,黑压压地聚集了两千来人。
他们各自从路边带来一块石头,来到堂前,便弯腰坐在石头上,面朝讲堂正面。
讲堂正面长长的回廊,光横梁就有一百十一尺长。回廊台阶下,坐着一名大法师,只见他头上披着大五条袈裟,法衣下面裹着粗编的铠甲,坐在雨淋过的石头上,手里攥着一杆菖蒲形的长矛,瞪圆了眼睛,注视着聚集在面前的法师僧人们,样子看上去威猛无比。
另有八九名形似赳赳武夫,架势跟他不相上下的老法师也站立在堂上。
“……事情看似小事一桩,却绝非小事,它关系到我睿山山门的声威,进一步讲,倘若其他山门借机谤毁我们,作为国家镇护之山的睿山延历寺的法灯也将面临存亡续绝的大危机!各位尊意如何?今日召集大家来商议的目的就是,我们到底是以武力前去讨个说法,还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只有这两个选择,各位法师不必忌惮,尽管发表各自己的意见——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端坐中央的大法师舞弄三寸利舌,声色俱厉地鼓动了一番。
其实今天拿来商议的议题起因于这样一件事。
当月也就是六月初。依照往年惯例,盛大而隆重地举行了祇园祭。祇园神社原先是奈良兴福寺下属的一个旁寺,后因与睿山争斗失利,兴福寺拱手让出了所有权,祇园包括古老的莲华寺、感神院以及神社外的祇陀林等大片山林遂统统归属睿山支配。
祇园祭之际,睿山延历寺派出许多僧人前往祇园,与神社的人员共同负责活动。某日,延历寺的僧人与两名武士发生了争执。由于是祭祀活动,僧人们不消说个个是酒醉迷离,而对方的武士也是浑身散发着酒气。
所以说,争执的原因本不足为奇。
然而,结局却堪称十分难看,两名武士不仅将与之起争执的僧人及神社杂役痛打了一顿,还把赶去增援的数名睿山僧人也打伤了,随后逃之夭夭。
这场斗殴不仅发生在大庭广众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围观,而且血溅祇陀林的灵地,这自然极大地损伤了山门的名誉,使得睿山延历寺的僧人脸上无光,觉得受到了污辱,睿山众僧绝对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他们定要向卑贱的地下人讨回公道。
睿山方面一面立即向刑部省和检非违使厅提出正式控诉,一面派人四处打探两名武士的身份,很快探回了消息:一个是鸟羽院的北面之侍、新近在六波罗建造起新居的安艺守平清盛的家臣,另一个则是平清盛的妻弟藤原时忠。
——把时忠和家臣平六二人交出来!
祇园神社数度交涉,要求清盛交人,可每次清盛都是一笑了之,对这个要求根本不予理会。
祇园神社方面又向刑部省陈诉,可刑部省的刑部卿乃是清盛之父忠盛,此举自然又是白费事,事情根本没有进展。于是,祇园神社便派出使者以睿山的名义直接向关白藤原忠通甚至鸟羽院抗议申诉,要求严厉查处清盛父子二人,然而使者赴京数次,几经交涉,得到的仍旧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复,瞧那意思完全没有把山门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睿山的一众法师僧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
近来,朝廷也好,鸟羽院也好,似乎都渐渐将睿山的神圣地位忘记了似的。——不管怎么说,我睿山北岭的大比睿、小比睿乃是皇城鬼门的镇护之神,也是天皇的道场,开山传教大师曾经奉桓武大帝的敕令,率山王二十一社向诸天祈祷,根本中堂内则供放着长年不熄的法灯,遍照众生。
由于这一层缘由,只要睿山僧众抬着日吉山王的神轿游行进入京城,天皇都得朝服冕冠,遥拜神轿,亲自迎接其入京——这已是多少年来的惯例了。
天子尚且如此恭敬,何况公卿百官呢?
“像忠盛、清盛那样的武士败类,将我灵山的威严肆意践踏破坏,我等岂能答应他们胡来?而对其不闻不问的鸟羽院的态度,还有关白家的反应,同样不能容忍!想必他们都忘了古例,轻视小瞧我睿山北岭众僧啊。各位法师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大法师用狮子怒吼一般的大嗓门将事件经过叙说一遍,最后挥舞拳头,半征询半煽动地问在场的所有人。
大讲堂前的僧众黑压压一片,个个脸上现出剧烈的表情——有的兴奋,有的激愤,很快现场像沸腾了似的,发出了轰轰的吼声:
“下山!下山!”
“武力示威!暴动!给他们点颜色看!”
僧众们由于裹着头覆着面,所以叫喊的时候用手遮住鼻子,发出的声音显得怪怪的,而这却是山上这群尚武法师的惯习。
这天,下山的钟声再次敲响。
山王二十一社的僧人杂役们抬着神轿来到根本中堂前,举行祀奉仪式。
表面看来,似乎是将神佛混淆在一起了,但在当时那个时代,依据古来的本地垂迹理论,佛教无所不包,神社则披上了佛教的外衣。
在本尊药师如来、日光月光二菩萨、梵天、帝释、十二神将诸佛之前,焚起巨大的护摩木,三纲落座之后,百僧诵经,随后便是入京示威的决起仪式,还高声宣读了一篇檄文。
檄文立即传遍附近的山寺,毗沙门堂、大师堂、戒坛院等各处的僧人、学侣、杂役也纷纷操起武器,合成僧兵武装,加入到示威队伍中来,并且人数越来越多,几乎漫山遍野都是武装的僧兵。
“好久没有入京啦,我们也去觐见觐见鸟羽院和天皇啊。假使他们不来拜迎神轿游行,那摆明了就是对我们的轻侮,先前那桩犯我山门声威的事情正好是个绝好的借口,干脆一并把那些狂妄自大的武者之辈的胆子取出来,捏个粉碎才好!”
一众僧徒各持家伙,大放豪言,大吐壮语,准备朝京城开拔。
六月的烈日,将天空烤得通红、滚烫。僧徒们抬着神轿行进在路上,而满山的蝉鸣仿佛就是他们的军歌,好似山洪一样,僧徒们朝山下滚滚而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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