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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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比睿

世人都称呼它为“佛法之山”。

这儿位于加茂川的上游,距离都城既不算远,也不算近。一年四季,对俗世的喧嚣生活已然厌倦了的人们眺望着它,会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啊,那群峰之间想必不会有人世的这般苦患和种种丑恶吧……”

人们明知睿山跳不出人间,同样是人居住的地方,却仍难以自抑地做这样的遐想。

春花秋月,朝朝暮暮,僧徒们相互犄牾、相互欺骗、相互谄媚、相互构陷——这般饿鬼道似的丑恶较之俗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还要严重,倘使俗世的人们得知其向往的极乐世界竟是这样的光景,则这世上人们还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又可以在哪里寻求到心灵的安宁呢?

“不不,唯有那儿的真理之灯长明不熄呢。”芸芸众生至少还是这么看的。

越是尘世寰宇演化成了人欲横流的修罗场,人们就越是希望佛门是大正、至善之所在,是大正和至善的化身——人们愿意这样相信。或许这只是一种无知的愿望,又或许这是一种可怜的迷惘,然而善良的众生还是给自己这样一个寄托,因为如果没有精神的寄托,他们便难以在这样的世道中生存下去。

只能说这是一种悲哀。

不仅仅是朴素、无知的人们才会这样。但凡人类,总是无意识中凭依某种寄托而生存。——不!我一无凭依。没有任何空虚缥缈的寄托,我照样可以一个人生存!敢于如此自我宣称的唯物主义者,恰好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论的信徒;假使是对唯物论、唯心论统统嗤之以鼻的虚无主义者,那么,其对于虚无的笃信,与遁入佛门整日正襟危坐自得其乐的行者相比,两者在某些方面的蕉萃孤虚何其相似啊。

芸芸众生不会去理会什么深奥的理念,他们只是出于生存的渴盼,出于浑朴而不懂得虚矫的心理,去追求这世上最美好的至美至善,他们将心愿寄托在佛陀身上,来到伽蓝堂塔这样的庄严宝地合起双掌,诚心诚意地祈祷:“菩萨慈悲,救救我吧!”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拯救自己。

春紫秋金。大比睿、小比睿的群峰诸岭,在这样的众生眼里,是

远在那方的。阴历八月二日晚,一弯细月斜挂星空。

四明岳的崎岖山道上,一个人影像条病弱无力的独狼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只见他手拄拐杖,一步一蹒跚。原来是位年迈的佛门硕学法师。

人影越过了山口。眼下是黑黢黢的万丈深谷,抬头则是无垠的缥缈夜空,老法师绵软无力地坐在地上。

“南无阿弥陀佛……”

老法师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唱道,蓦地潸然泪下,最后竟像个小孩似的“呜呜”地大哭起来。

在平安时代,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大都爱笑、爱哭,喜形于色,怒形于色,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至于以神色自若为美,视“喜怒不形于色”为修养深厚,这是后世日本人所崇尚的风气,是受到儒家思想和武士道精神的影响而形成的。而在此之前,日本民族的固有性格十分自恣苟简,高兴了唱歌,兴奋了跳舞,笑则大笑,悲则流泪,即使当着他人的面也不会在意。人们相互之间承认和理解对方七情六欲的凡愚,在此前提下交往和共存。

当理性失去作用,人们变得无法驾驭自己世俗的本性,物欲的烦恼、官能的折磨使得人们变得悲天悯人,不可收拾,但毕竟乃宿命之子,故而对于大自然的神谕以及佛祖的教诲,人们还是谦恭并顺从地接受。

东大寺的金刚遍照如来佛和法隆寺的诸菩萨像等无不如此,建造并雕琢的是造佛师,但其所呈现的却是这种信仰的结晶,佛祖那庄严神圣的三十二相所表达的正是芸芸众生不带半点尘杂的纯粹的信仰理想。

此刻,在四明岳的一隅,独自抬头仰望夜空的举止古怪的老法师,涕泪俱下、口中念念有词地唱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毫无疑问,他一定目睹了周身光环的释迦、普贤、文殊三尊以及二十五菩萨等驾着仙云出现在他眼前,于是他伏地叩首,向佛陀和诸菩萨泣告:

“请诸位菩萨宽宥!老朽不谙自身凡愚,居然痴心妄想拯救众生,结果却连自己都无法拯救,如今不光是心中困惑难解,曾经的智慧现在也越来越晦盲,多年钻研的学问却成为迷悖真理的邪魅之物。回头来看,迄今大半生全都是徒劳

虚掷。佛法之山倒成了罪恶之山,让人活在这世上不由地感到害怕,老朽再也无法在这儿待下去了。呜呼,假如诸位菩萨所宣昭显扬的教谕是真的,那么请明示老朽,真正的净土到底在哪里?莫非是人间根本无法企及的浮幻?如果连这个也弄不明白,老朽死不瞑目啊!”

老法师断断续续、啰里啰唆地自言自语,叹息着。

老法师年轻的时候眼见世间苦难,众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便发誓要成为一名高僧,救度众生,为百姓消除烦恼,这才将自己的一生全都托身于睿山。

为此,老法师四十余年(几乎是人的一生)来破衣素食,谨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他曾经历时七年,日夜都在客途,赤足遍访各地伽蓝堂塔,足迹踏遍日本的险山峻岭,直走到脚板血肉模糊;也曾经一头钻入大藏经宝库心无旁骛地苦读佛典经籍,数年不见日月。老法师抛弃了世人的凡俗欲念,以生命为代价自力修道,终于获得开悟,同时他在遍访诸州的旅途中,与其他各宗的饱学之士谈道论法,成就了一代硕学之名,被尊为高僧,晚年还纳受僧位,担任了一院的长老。

如今,虽说在睿山有学问的名僧智识者不少,但是若论到对开山祖师传授的台密禅戒四理开悟最深、知识最渊博的,则谁也比不上这位老法师。

然而可悲的是,法师眼下已经垂垂老矣,前往他所居住的山间寺院求教的信徒一个人也没有。

睿山各处堂塔年复一年越来越美轮美奂,中堂里法灯熠熠生辉,谷仓内堆满来自全国各地的田作富藏,方丈以下名僧、学侣、堂众、童仆、杂役等生活在此的衣食者据说不下数万,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可是对他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毫无留恋,他似乎彻底绝望了。

“昔日开山之祖最澄法师临终前曾经说过:‘久劳心形穷此一生。’老朽如今也夹在自以为是的学问和现实之间,迷惘烦恼,心神难宁,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气力。呜呼,老朽死后,不敢劳烦诸位菩萨相迎。漫山的乌鸦啊,将老朽这肉身化作你们一天的饱餐吧!”

老法师颤巍巍地立起身,用衰弱的声音喊出这样一句。蓦地,他猛然奋身跃起,跳下了千仞山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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