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所冰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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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所冰室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一个月又过去了,可还是看不到事情逆转的端倪。

赖长的焦躁,看在盲目宠爱着他的老父眼里,着实为他难过。有着长期宫廷贵族生活体验的忠实心里很清楚,“照这样下去,好像事态不太妙呢。到了这当口儿,绝不能掉以轻心!”他这样激励赖长,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终于拿定主意,采取了一个大胆的行动:直接给美福门院上书。

皇太后照例只是隐在法皇身后的人,表面上与此事毫无瓜葛,可是接到忠实的上书,却逼得她不得不有所表示。

数日之后,答书下来了。法皇的答书同美福门院的答书同时下来了。并且内容也一模一样,只有极其简单的一句话:“此事一任摄政处置。”

而差不多同一天,忠通却接到了由少纳言局转来的法皇秘信,信中写道:“忠实父子之请宣多子立后之事,宜审先例,慎重勘考,万万不可轻率宣诏。”

忠实针对美福门院所施的最后一策,竟然招致了如此的相反结果。

“真吃不消了!”尝到败北滋味的忠实,终于吐出一声叹息,他已七十三岁,显得有些气息不调了,“老夫先返回宇治,再好好想想对策。”

到这分上,忠实仍旧没有对赖长说作罢。他悄悄躺进牛车轿厢内,像个病人似的蜷缩起衰老的身躯,一路摇摇晃晃返回了宇治。

没过多少日子,就传出呈子正式移籍成为摄政忠通的养女,当天就被授予从三品的消息。

左府赖长立即赶往宇治,愤然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太宽纵了!父亲大人对哥哥太宽纵了!现在他的心思应该看明白了吧?前些天还假装好人地说什么整晚无法入眠啦,什么夹在三夹板中间的苦衷请理解啦,想不到他就是谋划着要拥立呈子、把多子立后之事彻底搅黄的幕后主谋!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我们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真是满肚子坏水啊!”

“老夫已拿定主意。好吧,坚决跟他斗一斗!赖长啊,”忠实突然间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他拉住赖长的手安慰道,“自打返回宇治,我为了你日夜向加茂、石清水、春日诸神祈祷,这几天做了好几次吉梦呢!你所祈愿的事情一定能成功,最后我们一定胜利!你不要太悲愤了。”

事实上,这天以后忠实也终日淹留在佛寺中,并且吩咐家人分头至包括供奉祖先守护神的寺院在内,加茂、春日、稻荷、梅宫、大原野、吉田、熊野、石山、六角堂、青莲、醍醐等各处寺院,进贡钱财,祈祷佑护,一心希望多子能早日被立后。

进入冬十二月,忠实又寒夜磨砚,提笔给法皇和美福门院上书。

忠实的文章竭力以情动人,夹着血泪,凄凄切切,读来仿佛在剜人肺腑似的,令人不忍卒读。他甚至写道:此

番上奏之事倘若失败,左府赖长已发誓遁入空门,自绝于世,眼看年过七旬的老父将痛失爱儿,不由得一夜白发,若再等不到下宣,势必一天也无法活在世上……

然而法皇和美福门院的答书依旧只是:“摄政忠通遍勘先例,未得之,朕亦不知如何裁之。”

时近岁暮。十二月的冬日很短,很快。

要是这样子下去,开年进入正月,公卿百官入宫中及新旧两院朝贺,则万事休矣。忠实胸中再次涌起一种悲壮之感,他召集了管家、家臣、杂役以及牧童等,呼呼啦啦一大帮子人,赶起牛车,径直奔鸟羽院而来。

到底是老牛拉车,呼哧呼哧吐着白花花的气息,早晨离开的宇治,等赶到三条东的法皇御居所,已是傍晚了。

仙洞的庭院里,地面全都冻结住了,天空飘落着大颗的霰粒,除了北面的篝火,大殿内灯影全无,只听得见飞溅的霰粒像雨点般地砸在屋庑上,将忠实的心敲打得好似冰刃一般。

从车上下来时,由于连日疲敝,忠实的身影竟显得有些踉跄。远处隐约传来侍卫们的呼喝声。打开格棂悬窗,拉开旁门,在一阵金属拉手的碰击声和手擎着灯火的人影陪伴下,忠实走过仙洞的穿廊,身影被吞没在重屋叠庐中。

“烦请奏上:老夫今夜无论如何务必要见陛下,务请赐见!”

忠实坐在像冰窟一般刺骨的御殿地上,不管藏人头和当勤值班的侍卫怎样劝说,头也不回,就是不肯挪身。

大殿四下里黑灯瞎火,连点烛光都没有,竹帘低垂,冬夜愈来愈深沉,也愈来愈寒冷。

看到忠实仿佛抱定一死的信念,在夜殿当勤值班的侍卫没有一个敢靠近他。

法皇始终没有现身。看得出法皇也颇觉为难,早已是入寝的时间了,可他心里一想到此刻坐在寒夜冰冷的大殿地上的人,哪里能够安然入梦呢!自己身边虽然有美福门院这样的美人,但外面那人毕竟是自己的结发皇后高阳院的父亲,也就是国舅大人啊。正因为如此,法皇对忠实也是毫无办法。

终于,法皇决定到外面见忠实一面。自然,美福门院也不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法皇提醒着什么。

“啊……”忠实看到法皇,情不自禁老泪纵横,涕泗涟涟。

依旧是同样的要求,不过这次面对面的促膝谈判忠实确实是铁定了心:法皇难道真的决意抛弃朝廷的一大忠臣?难道真的决意逼老夫于死地?即便找不到先例,立多子为后究竟有何不可?

法皇看上去身心俱疲,既是体力难以撑持,更加之情理上先已输了一大截,此时再也无法坚持自己的立场,于是松口道:“此事朕已经全权委任忠通营办了,朕这就遣人赶去忠通府邸,听听忠通的意见如何?”

当下唤来左中弁藤原朝隆,手书一封,就相关事情进行咨问。法皇不等

朝隆赶回来回复,便在一众内卿近侍的簇拥下,连夜起驾前往竹田离宫去了——不消说,法皇是躲清静去了。

再说朝隆驱马直奔摄政府邸,猛拍门扉。忠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带着一脸惊诧出来见朝隆,询问详细缘由。

“请摄政大人理解法皇的苦衷,现在就取决于大人的一句话了!”朝隆说道。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忠通也别无他法,只好将法皇踢给自己的皮球再踢回去了:“凡事未尝必须尽依先例,只要法皇恩允,此事亦无不可,忠通绝不敢有所怠慢,今日就召集朝议商讨降宣之事。”

朝隆等到忠通的答复,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仙洞回奏法皇,不料鸟羽法皇早已不在御居所了。于是他又趁着灰蒙蒙刚刚发白的晨曦,驱马直奔竹田的安乐寿院离宫,恰好法皇的车马吱吱呀呀地刚刚驶入门。

坐在舆车内的法皇听了使者带回来的忠通的答复,点点头,缓缓道:“准!告诉摄政,朕准了。真是没办法!”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说句老实话,这就像父母面对孩子撒娇不止,执拗地要得到某件东西,而不得不松手给他一样。

朝隆于是第三次翻身上马,他要将法皇的敕命通知摄政,同时传达给左府赖长的府上。

这一夜,赖长在东三条的府邸里,自然也是一夜不眠。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多子的生父德大寺公能一门。

狂喜不已的赖长亲自驱马来到德大寺公能府邸报喜,并邀上公能一同驱马前往仙洞法皇御居所。

忠实仍旧坐在殿上冰冷的地上。他已得到朝隆的朗报,不知是喜极而茫然,还是久坐腰腿瘫软的缘故,整夜未动,一直坐到天明。看到兴冲冲奔来的赖长和公能二人,忠实终于忍不住像段朽木似的仆倒在地,随后,三人相拥而泣,久久地拥在一起。

清晨的晴曦从四处透进来,照在三人身上,也照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的喜悦和惆怅之上。天亮了。

正月。藤原多子由女御代转为女御。

没多少时日,迎来了三月十四日。这已是春天了。

多子头戴华冠,被正式立为皇后。窈窕风姿之下,难掩几许天真烂漫,宛若一株含苞待放、惹人怜爱的花蕾,与年仅十二岁的近卫天皇并排端坐在大典的庆殿上,就像两个偶人,脸上漾着梦一般的神情接受群臣齐唱万岁的祝福。

四月,藤原呈子也成为女御。紧接着六月宫中宣下,立呈子为中宫。

忠实的儿女烦恼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赖长也胜利了。除了忠通,这父子二人的高兴劲儿就不必说,一切都如愿了。

然而谁能料想到,父子兄弟骨肉之间的血战也以这一事件为导火线而变本加厉,甚至直接点燃了保元之乱的火种。后世评说,正是这一事件加速了藤原一族灭亡的进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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