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1 / 1)
红旗下
原本陋僻的六波罗一带,如今已经不那么陋僻了。
清盛于此地兴建土木造起新居的那一年,正好是长子重盛出生之年。重盛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那时候往来人迹稀少,除了去鸟边野下葬的人或是清水寺的僧人,几乎没什么人路经这里。可自从五条大桥架起之后,景观为之一变,道路也拓宽了,路旁植下了行道树,湿地和沼泽被填埋了,有着长长的夯土墙和低矮门户的屋舍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屋舍大都是以清盛为中心而派生出来的平氏一族的住所。忠盛死后,清盛成为平氏的一族之长,加之又受到朝廷重用,家臣家丁们也随之渐渐增多,有的甚至也开始出仕为官,妻子眷族也越来越多,形成了六波罗一带的繁荣。
最终,这儿形成了可以与六条的源氏街平分秋色的平家町。不消说,清盛的府邸是其中最为广敞的。
原先的旧邸如今改作了长子重盛和老臣木工助家贞的住所,新的宅邸围成一大片,一直延伸至五条河边,里面新建了许多房子,还造起可以骑着马直接出入的两层高的大门。新邸里有广袤的庭院,散开分布着好几栋屋宇,寝殿与配殿等是分开的,因此让人一时间找不到主人的居室在哪里,女主人的居室又在何处。
可是这两天,如此广敞的府邸却被从近乡远国驱马而到的武士们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府邸外面都挤满了人。
人马实在无处安置了,便在附近的空地以及河滩的树荫下,临时插些马桩子,军马和马卒就地野营歇息。
这些人马中,既有为参加故法皇的葬礼而前来的,也有闻听朝廷有变而意气风发连夜赶来的。而清盛发檄文从自己所领之地招募来的人马从昨天起也陆续赶到,今天仍像潮水般地涌向这里,到达府邸门前报到。
正是这天,六波罗的人们刚巧远远望见清盛的次子基盛奉敕率领约两百骑兵士从高松殿出发,沿加茂川旁斜穿过京极原,准备经七条口往宇治方向进发。
“噢,那不是二公子吗?”
“基盛公子已经开拔了!”
虽然隔着大老远,但人们一眼便知道那行进着的是自己的人马,是平氏一族的军士。因为队列中大旗小旗全都是一色的红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六波罗的府邸内、四周空地上也到处插的是红旗,于是这边的军士们跑上河堤,高高地招手,摇旗呐喊,送去一片欢呼声。远处的人马也一面发出呼喝声作回应,一面渐渐远去。
“咦,那是什么声音?”
清盛猛地环顾四下,问道。
正殿的外侧是一间木板隔成的厢房,与廊檐相连,并且通过狭长的游廊与各个房间相通。众武士听得清盛发问,纷纷跑来,七嘴八舌向清盛报告:“刚才看到二公子了,他率领人马在河对岸经过,往宇治方向去了!”
清盛听后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吗?”
此刻,清盛身旁聚集着妻弟非藏人时忠、二弟经盛、老臣筑后左卫门家贞(即从前的木工助家贞)和他儿子家长,以及伊势平氏的族人盛俊、贞能、盛国等心腹,他盯着时忠问道:“这么说,大约是六百骑?”
时忠正在读着名簿,点数军士人数,见清盛问便答道:“今日傍晚和明天早上还会有些人马陆续到达,目前总兵数一共是六百八十八骑。”
“你把其中的主将名字再念一遍。”
“大人一族,还有此时在场的我就省略不念了。——新兵卫尉家季、萨摩右马允、八幡美豆左近将监及其子太郎、次郎;泷口方面的武士有泷口家纲、家次、兼季、兼道;河内方面的武士有草刈部十郎、授源大夫;伊势古市方面的武士有伊藤武者景纲、伊藤五、伊藤六;还有伊贺的山田小三郎惟之、备前的难波三郎经房、备中的濑尾太郎兼康……”
时子的侍女从先前起就远远站在一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一直绞着手不敢插嘴,终于觑了个空隙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哦,夫人请大人赶快过去呢!”
“什么,夫人?有什么事?”
“说是二公子马上就要率领人马经过河对岸往宇治方向开拔了,所以请大人也一同上望楼去。”
“夫人这么说的?”
“是啊!夫人说公子第一次上阵,想让大人远远看一眼给他送行呢。”
“我可没有那闲工夫!你回去对夫人说:基盛可不是去宇治赏花去的。”
“是……”
“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基盛只被送回来一颗头颅也不许号哭!你就这么告诉她!”
侍女好像自己挨了训斥似的,出了边门后用衣袖擦拭着眼角,一路低着头而去。
看着侍女离去,清盛用重重的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在场众人说道:“如今的女人一点儿也不懂,她们根本不知道战争是多么残酷的事情。西海和东国多少年来战乱不止,而都城
这一带全然没有战争,所以才会这样。当然,我和我的儿子们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都城中起战乱,所以这次的形势不容乐观呀!”
霎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之前,个个都只是抑制不住地兴奋,被周围的氛围所感染而意气风发,然而正像清盛所说的,这不是去赏花,而是奔赴战场!假如只梦想着在白刃、乱箭和战火之中收获自己的武士声名和实现人生腾达,那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蛋了,想一想家乡、想一想自己的妻儿吧,再问问自己:我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悔憾?清盛的一席话,激起了大家的沉思。
一名侍童举着大蒲扇在清盛旁边替他扇着凉风。四下里唯有这微风在轻轻飘动。
清盛盘腿坐着。天生的怕热习性,使他根本穿不住铠甲,他捏住白色棉衬衣的下摆,和着侍童的大蒲扇不停地扇动,毫不介意将肚脐显露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将军,对他身边有些人来说,他给人一种安心、靠得住的感觉,而另外一些人则觉得他实在粗鄙得让人摇头,忍不住想规劝甚至责怪他几句——妻子时子就是其中之一。
——就因为这样,你总是被那些殿上人误解,你看人家都说源为义、源义朝他们才是高贵优雅的公卿之身呢。现在孩子们也都开始出仕为官了,而你还老像在盐小路晃荡的伊势平太那个样子怎么行呢?
当然,能够如此直言不讳规劝他的,也只有妻子时子和清盛的继母池禅尼姑(忠盛的未亡人)。
清盛对于妻子和继母,广而言之,对于所有女性都显得很恭顺——除了刚才那种情形——在她们面前几乎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将她们真正当回事。表面上应道:哦,是我错了,今后一定注意。可只要她们一转身,他才不会照着去做呢。
清盛今年三十九岁,正当男人年富力强之年。昔日木工助家贞时常裁心镂舌劝导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如今他的心中,除了野性和地下人的秉性,不知道还装填着什么。对未来的期望是什么?未来的理想又是什么?说实在的,清盛自己也不清楚。
此刻他眼前唯有一强烈的念头在燃烧:这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好时机,之前作为地下人苦苦忍耐了多少时候呀,只为了沐浴今日这和煦的春光。当然他非常清楚,这是必须将自己和妻儿等一门的性命以及平家的家世门第统统赌上才可能换取到的。正因为如此,接到谕旨的时候,他才没有即刻行动,而是派次子基盛率领两百余骑先赴朝命,自己则端坐不动。今天,七月十日,太阳已经朗朗地照耀在五条两岸的河滩上,他依旧没有起兵开拔的意思。
究竟是站在朝廷后白河天皇一边,还是追随新院崇德上皇?无论殿上的公卿百官,还是一般的地下武士,全都在为这个问题烦恼,不敢轻易决定自己的向背,不过清盛对此倒丝毫没有犹豫。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追随新院崇德。
因为他早就看透,崇德谋反说穿了其实就是赖长谋划的结果。
赖长对清盛不抱什么期望,清盛也不指望从赖长那里得到任何益处,两人就像是冰和炭一样,根本无法同器。加上这两天外面还有传闻说,叔父右马助忠正已迫不及待地响应新院的征召。
可是,如果说站在朝廷一边,清盛却一直还没下定决心。
自己起兵或不起兵,影响到的不止是六波罗的平家一族,同时也决定着各地的族党及其家人的命运。只要走错一步,不计其数的无辜妻儿老小将被投入地狱。
清盛是在为这事而犹豫。
当然万全之策也有:只让基盛参战,自己则按兵不动,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眼下以静观为妙。
然而,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这一野心的直觉,比起理性的冷静来还是更具有魅力,这使他无法抵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不正是机会来迎接我了吗?
在这事关重大的歧路前,清盛想起一件事情来。
那是前年,也就是父亲忠盛死后第二年的事情。他乘船从伊势阿浓津前往纪州熊野的途中,一条大鲈鱼忽然跃上清盛所乘之船,顿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阵惊奇。
当地的向导一拍手,夸张地叫道:“这可是吉瑞之兆啊!这预示安艺守大人将来定能当上宰相,平家永世荣华昌盛!”
随后,向导又举出中国古代周武王“白鱼入舟”的典故,说周武王为此大大地祭祀一番,日后果然平定天下,接着煞有介事说道:“这是熊野权现的天神之佑呀!恭祝大人有此吉兆!”
清盛这个人向来讨厌迷信,所以才做出箭射日吉山王神轿的出格之事。不过,对于这段吉瑞之兆的说法,他还是愿意相信。
父亲忠盛病重时,因为周围有人议论是因为他不信神佛的缘故,于是为了祈祷父亲早日病好,他只好放弃己见,强逼着自己去请一众和尚抄写《大般若经》献给伯耆的大山
寺,以表示自己的虔诚。
巧的是,此次旅行的目的原本就是前去熊野为逝去的父亲祈祷冥福,而途中竟偶遇这样的奇事,这让清盛心里着实高兴。
“好呀!如果真是吉瑞之鱼,我一人吃岂不是果报有余?我这就亲自去料理,大伙儿一块儿吃!”
于是他手持阔片刀,剖腹去骨,将鲈鱼收拾干净,充当了一回庖人。家臣们不停地手举酒杯,拍打着船舷,唱起祝歌,在伊势的滔滔大海上尽情喧闹。
可是自那以后,并没有特别的幸运降临。相反,在赖长等势力横行之下,持续数年的恶遇丝毫也不曾改变。
——鲈鱼吉瑞究竟是怎么回事?此番朝廷发旨征召,难道便是熊野权现的神意?
在清盛看来,此次谋乱虽说表面上是朝廷是天皇和与之对抗的上皇之间的战争,但实际上不过是谋臣与谋臣之间的一场较量,是野心与野心的一次激烈碰撞,绝对称不上是一场为天下皇道大义而战的战争。既然如此,我清盛利用这次大好机会实现自己的野心,又有何不可?
说到野心,清盛一直以来怀有两个理想或目标,一是要让六波罗的平家眷族像田里的芋头似的繁衍不绝,而自己作为一族之长自然有责任为他们的将来开拓出一片广阔的生存空间;二是一扫贵族独占的政治,取而代之的是构建起一套以地下人为核心力量、为地下人利益而存在的新的政治体制。
就清盛而言,他是出发点无疑是正确和美好的。至于晚年,登上太政大臣宝座、位极人臣的清盛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人,但壮年时的清盛,却真的怀有过这样美好的理想。
“到了!常陆介赖盛大人率家臣六十余骑刚刚赶到!”
这天傍晚,灯火初明的时刻,门外一名武士向负责清点到达军士人数的时忠报告道。
——赖盛到了没到?
这是自昨天以来清盛一直十分挂念的一桩心事。
时忠接报,便立即赶来向清盛转告:“令弟赖盛大人率人马到了!”
“到了?”
清盛正吃饭吃到一半,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胡乱扒拉几口,将剩下的吃完,紧接着吩咐道:“快让他进来!时忠,你出去迎接一下!”
赖盛是清盛的弟弟。按照顺序来排,清盛、经盛、教盛、家盛,再下面便是五子赖盛。
不过虽然是同父所生,但从赖盛往下兄弟之间却是异母,下面几个是继母有子所生,有子也就是一宫亲王原先的乳母,如今是池禅尼姑了。
赖盛今年二十岁,当然也在应征之列。可是继母池禅尼姑会不会无条件地同意他参加清盛一门的行动呢?清盛始终不敢确定。
假使继母池禅尼姑念在一宫的旧情分上,说动赖盛站到上皇一方,那清盛如果起兵响应征召,就不得不与赖盛为敌了。
从他的性格来说,这样做肯定会令他痛心不已。与叔父忠正敌对,则因为神轿事件之时,对方已经毅然地断绝了与平家父子的亲族关系,情绝义尽,没什么好为难的了。但赖盛却不一样,假如赖盛不肯追随自己而选择了上皇一方,那就意味着自己也要与继母为敌,已经是痛失良人的后妻再遭遇这样的场面,将是怎样的凄惨之状啊。
“哦,你来啦,赖盛?”清盛一看到赖盛,他的眉头立即舒展开了:赖盛整个人掩饰不住欣然的喜悦,非但没有一丝的踌躇和勉强,反而为自己的晚来而担心。
“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不过可绝不是因为害怕哦。”赖盛殷勤地施礼,随后解释道。
“哪——里的话?你看我不也还没动身嘛。不过说实话,我有点担心母亲大人的想法,正盼着你来呢。对了,母亲大人怎么说?”
“嗯,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叮嘱我:要听从你大哥清盛的话!”
“那么,她觉得胜算在哪一边呢?”
“母亲大人一开始就哭了,说新院的企图是不可能达成的。”
“是吗?好!”
这一瞬间,清盛心里也已经拿定了主意。
继母池禅尼姑以前曾侍奉过一宫亲王很长时间,可以说,对于新院一方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既然她预见到新院方的失败,这个看法值得重视。
“时忠,命令兵士们吃饱肚子,睡个好觉,四更时分开拔!”
这天夜里,清盛也睡下了。不过刚刚夜半他便起身了。和经盛、教盛、赖盛几个弟弟还有儿子重盛等,用陶杯盛上酒相互碰击,喝起了出阵之前的神酒。妻子时子也穿上盛装,端着酒壶为大家斟酒,并帮着良人清盛穿戴好铠甲。
这是祖传的用虎皮镶嵌缀就的铠甲,他还是第一次穿起它。
这柄大刀也是第一次使用,是父亲忠盛传给他的“小乌造”长刀。
佩上长刀,清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赖盛,只见赖盛腰间斜挂着一柄“拔丸”长刀。小乌和拔丸这两柄大刀都是平家世袭的宝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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