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旗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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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旗下

不论是谁,人生一世或许都会遭遇一两次大难。

六条堀川的源为义现在就陷入了这样的厄境。

“人到了六十,还要面对如此境况,真叫我太为难了!”最近数日,他时常悲叹嘘唏,两鬓倏地一下子变得雪白。

多年来对他恩顾有加的左大臣——恶左府赖长派人来向他通告:“速速前来加入拥立新院阵营!”

身在宇治的老相国忠实也几度派密使前来催促:“速率一门做好护卫新院的作战准备!”

说起来,左府赖长之所以敢于不惜以武力抗衡、拥立新院,肚里的如意算盘便是觉得以源为义为首的源氏一族武士原本就如自家的私人武装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调遣,用为义作主力,再加上奈良的武装僧众和吉野的武装僧众,以及自己领国的部分地方武士等,正是这些势力才让他有了胆气,觉得自己断然不会失败。

源氏与藤原氏素有渊源,为义与藤原家的一族之长又是延续数代的主从关系,所以源为义实在无法拒绝赖长父子的催促。

可是与此同时,天皇也降旨给为义,命他“率义朝及一门守护大内,讨灭叛徒!”

朝廷的谕旨当然不可违,可源家与赖长家的关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呀。

为义的苦恼,即使是从旁人的立场来看也是显而易见。

“父亲大人,就算我等无法为您分忧解难,但至少父亲大人对我兄弟六人尽可以敞开心扉。我等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论父亲大人如何决议,我兄弟六人坚决跟随父亲,绝不会离开您!”

为义几个儿子们明白父亲这回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于是全都来到父亲的一室,焦急万分地恳求道。他们的眼神里充满活力,显得血气方刚。

除了长兄下野守义朝不在,其余六个儿子全到场了:四子左卫门赖贤、五子扫部助赖仲、六子“加茂六郎”赖宗、七子为成、八子“镇西八郎”为朝、九子为仲。

兄弟几个对大哥义朝的做法都表达出不满:

“虽说是奉了朝廷的敕命,可要站在主上一边,守护大内,至少也应该听听父亲大人的意见,并且跟我兄弟几人也打声招呼才是啊!”

“大哥不顾骨肉之情,也根本没考虑一族理当团结一致,他考虑的就只有自己的声名,只想一个人做好人,所以才会急不可待地跑去大内,显得在朝廷所有武臣中他是头一个!这不明摆着要父亲大人还有我们兄弟几个也学他,赶快响应朝廷的征召嘛。”

原来这义朝与下面几个弟弟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加上他又远赴他国十几年,兄弟之情自然淡漠得很。

义朝二十三岁那年离京去了镰仓,在东国亲族中已经生活了十六年,这其间,由于他武勇超人,在讨伐地方乱贼的战争中崭露头角,被亲族一致看好,认为是个大有前途的名门公子,于是年复一年,不是从属为义而是直接归至义朝麾下的亲族越来越多。

这一点也是在京的弟弟们时常感觉不快的原因之一。

恶左府赖长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那段时间,曾以下野守源义朝取代平清盛,令其统领武者所。自那以后,义朝才重新回到京城常住。

事实上,受到赖长最大照顾的既不是父亲为义,更不是其弟弟们,而是义朝。然而义朝却对赖长的拉拢不予理睬,谕旨一下,他比谁都更加先一步站在天皇和朝廷一边。

或许从名分和后果两方面他都看得非常清楚,但正是这份洞悉时局的智识,以及平时盖过了父亲为义的声望、君临武者所的态度,总让几个弟弟们胸中似有块大石,无法释怀。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究竟、究竟怎么考虑的啊?”

“事已至此,不能再犹豫了!”

“前日、昨日还有今日,从诸国驱驰而来的兵马从六条宅邸一直排到堀川一带,挤得满满的,几乎连一匹马也插不进了。”

“有的已经等不及父亲大人出马,在跃跃欲试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会受到坊间各种流言的蛊惑,做出无法控制的事情来呀!”

六个儿子轮番劝说,终于逼得为义不得不亮出自己心里的底牌来:

“你们不要急嘛,先安静下来!其实,老父的打算是既不响应新院的征召,也不听从朝廷的谕旨——这是老父

反复考虑得出的最佳选择,也是对我六条源氏最为有利的武家之道。你等也再好好想想吧,六条源氏家还要保护这里里外外的妻女老小哪!就照直把我为义的意思告诉外面的兵士们,若是有人愿意参战,不论是鼎力守护大内还是襄助新院,悉听其便。”

接下去,父子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作为世代的武家,值此非常之际,岂能置身其外、蔽目不视呢?世人将会怎样嗤笑我们?所以断不可如此呀!再说,诸国的源氏亲族、源家的家臣家丁也绝不会甘于中立的呀!”

“即使我等宣明中立,可兵火还是会蔓延到这儿来的呀,假如兵火只在六条堀川一带向外延展自然是万事大吉,但谁能保证呢?我等放下弓箭、收起刀枪在一边旁观,可兵火干戈可不顾这些,杀红了眼的两军是不会唯独对这儿网开一面的。弄不好,新院一方会认为我等毫无信义,不配做武士,兴兵来讨伐,而朝廷大内方面则认为我等是违抗圣旨的胆小鬼,对我等埋下怨恨,最后两面不讨好,双方都来攻打我们,那时如何是好?”

“假如真的那样,到时候再倒向一边也为时已晚,各路人马将变成一盘散沙,无法约束,而且不管倒向哪边,都跟投降没什么两样啊!”

几个儿子不肯让步,跟父亲一条条分析起来。

“嗯,说得没错。有道理。”

为义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如此悲壮凄凉的下场,他不是没有预见到。此刻,他的眉头和脸颊上都深深印着抉择的痛苦。

“可是,你们想想看,假如加入新院一方,朝大内禁门弓箭相向,就要和自己的儿子义朝为敌;可如果加入朝廷一方,就成了主人家赖长公的叛贼,那个薄命的崇德上皇也会对我等兵戈相向。不管我们站在哪一方,都是地狱里的倒霉卒子。作为八幡太郎义家之孙,源家世代习武,靠弓箭刀枪闯天下,我为义从来没有有愧于祖先和武士称号,可是这次真的想放下弓箭,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出家遁世,逃离这个扰人的人间。唉,再等一夜吧,让我再好好想一夜!”

父亲不光形容老悴,而是明显的憔神悴力。儿子们不忍心再逼迫他,于是尽管心中不满,也只好先退了出来。

这一日,朝廷再次发来谕旨,催促为义发兵。下野守义朝也派人送来书信一封。

为义让儿子们代他回复敕令,只说是“老来不适,诸事疲怠,前几日起便病卧在床”。至于长子义朝的书信,他只简单吩咐道:“不用回复!”

可是过后拆开信来读罢,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义朝在信中阐明了自己的心迹,他认为自古朝廷无二君,不管崇德新院出于什么理由谋反,自己都会继续忠于后白河天皇,尽职尽责守护好禁门,其他的事情不会多加考虑。

接下去,义朝又写道——

“盼父亲大人和舍弟们尽快加入到朝廷一方。私情、小义及种种理由会令决意变得困难重重,但归根结底仍需以大道为念,舍小义而循大道。只要一想到同族、骨肉对战相残,义朝就感到悲戚无比。假如是因为新院方面的掣肘致使父亲大人不便发兵,义朝将派人马于深夜把守路口,亲迎父亲大人。不肖之子义朝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父亲大人的老衰之躯和作为武士的晚节,日思夜念,不得安寐。祈盼父亲大人跨出这困难的一步,让禁门军中看到父亲大人的旗帜,如此兄弟也能够更加团结一心,共渡国难,这是人生何等的喜悦和荣光啊!”

不长的书信,言辞恳切,情意绵绵。

——到底是吾的儿呀,简直就像是自己的分身一样。

为义的决议渐渐向义朝倾斜了。可是就在这天傍晚,左京大夫教长的车子又进了为义府邸。自从形势突变以来,教长这已是第四次前来六条堀川的源家了。

崇德的亲信教长,一见面便立即向为义诉苦道:“哎呀,我可真是吃不消啦!如此辛苦的差使,在我长年的殿上生涯中这可是头一遭碰到哪。这是院宣。四度发敕文都未见动静,这是最后一遭了。为义大人,不知您决意如何呀?”

“无论多少遭结果都是一样啊:请教长大人回禀上皇和赖长公,为义已经是个老糊涂了,实在不堪重任哪。”

“为义大人的心思我能够理解,可是赖长公那边发火了:说为义凭什么至今还不肯

爽快答应?这么多年来,老夫一直对源家庇护有加,图的又是什么?六条源氏一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敢背叛忠实和我赖长!他是不是盼着新院失败啊?!”

“即使这样,可我毕竟已是一老叟,不像儿子们那样,我已经不中用了呀!”

“不不!只要让天下武士知道左卫门尉源为义是站在我们一方的就可以了。马上就要出阵了,出阵前还要召开军事会议,白河北殿的新院等一众人都在静候为义大人出马呢。”

“唉,瞧我这个样子……”

为义无言以对,只好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随后睁着一双呆滞虚空的眼睛与教长对视了许久。

再说这个左京大夫教长,先前还曾跑去自己哥哥德大寺实能府邸商量对策,表示要劝谏新院,切勿妄生不逞之念。谁料想,在周围一片逞势妄行的氛围中,非但没能劝谏崇德,反而像是被卷入了湍急的旋涡似的,身不由己,还要摊上这份拉人下水的差使。

教长暗暗自责自己的前后矛盾,此时他一面步步紧逼力劝为义尽早出马,另一方面则巴不得自己能赶快从这场战祸中抽身逃脱。

“嗯,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为义蓦地开口说道,他似乎为了让教长可以复命,便随口编造了一个借口。

“哦,做了个梦?”

“我源家有几领祖传的铠甲,分别是月数、日数、源太襁褓、八龙、泽泻、薄金、无盾、膝丸八领——梦中只见它们被狂风吹散,像碎布一样飞扬空中,把我一下子惊醒了。这分明是个噩梦,所以我今天还刚跟儿子们叮嘱过,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造次。至于军事会议嘛,还是请别人参与谋划吧,兵革之事最忌讳凶谶,哪怕一点点也会带来不利的,为义身上有凶兆哪。”

“呵呵,为义大人身为武将岂会被噩梦和凶谶吓到?说起来有点可笑。凭这个理由,大人叫我如何复命呀?”

“真拿教长大人没办法,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答复啊!”

“反正我今晚不能空手而归。我也理解为义大人心中的烦恼,但还是希望天亮之前大人能下定决心……”

不知不觉,四下里天色已黑,二人在黑灯瞎火的客堂对坐了许久。

“烛火拿来了,可以开门进来吗?”

从悬窗的缝隙透入几缕亮光,听外面的声音应该是儿子。

——不是关照过谁也不要进来吗?

为义回道:“进来!”只见进来的是今年年方十八、长得敦实魁伟的八子为朝。他从旁门走进来,来到客人和父亲中间,放下**灯台,随后便欲返身退下。

“等等!等一下,八郎!”

为义叫住了为朝,让他站立身旁,然后转向教长说道:“这是我的第八子为朝,绰号‘镇西八郎’,大人可能也听说过吧,从小顽劣,恶名远播,所以被赶到西国去待了好些年。为义虽儿子不少,但稍有武家才能的除了长子义朝,就是这八郎了,其他几个实在没什么能耐。义朝事先跟几个兄弟毫无商量,已经加入了朝廷一方,与新院和承蒙多年恩顾的赖长公为敌,我这个做父亲的没啥好辩解的,故想让八郎为朝代替不中用的老叟加入新院麾下,不知教长大人以为如何?八郎,你怎么样?”

“愿意听命!”

为朝将粗大的手掌支在地上,单腿下跪,抬起头望着教长和父亲。“能够替父出阵,为朝心甘情愿加入新院麾下!”

为朝的回答令为义和教长都稍觉意外,然而更加令他们大感意外的是,先前就弓身猫在窗外暗处以及帘子下偷偷听着屋内谈话的其他几个儿子,竟一齐推门而入,一字儿排开,单腿下跪,以手支在地上。“父亲大人!让八郎一个人加入新院麾下出阵,这是何道理?”

“说我们几个毫无能耐,真太叫人意外了!”

“有没有能耐,让我四郎赖贤出阵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加茂六郎赖宗决不会给父亲大人的名誉蒙羞!八郎要是参与,那赖宗无论如何也要参与!”

“还有我扫部助赖仲,让我也去吧!”

看到兄弟踊跃争先的这个场面,教长不禁哑然,为义也似乎突然间浑身充满了活力。儿子们一个个脸上展露出超越其年轻生命的坚强意志,为义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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