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铠甲(1 / 1)
祖传铠甲
九条院的侍女常盘今年二十岁,她怀中抱着年满三岁的今若和今年刚刚出生的乙若。
常盘侍奉的主人九条院,就是去年夏七月年纪轻轻便早逝的近卫天皇的中宫藤原呈子。
藤原忠实和藤原赖长父子为了将自家的女儿立为皇后,死缠烂打地对故法皇紧逼不舍,与摄政忠通展开不依不饶的争斗,最终将出自己族的藤原多子送上了皇后宝座。那场惨烈的皇后之争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呈子,就是如今的九条院。
世事无常。春光流转之倏疾,有时候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成为皇后的多子尚未邂逅女性的青春,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太后,独守空闺,虽说没有削发为尼,但是从此将在被视作佛龛一般看不见春天的禁门之内,像座活的牌位一样,度过她漫长的余生。
而呈子也同样,自那以后就深居哀寂的内殿,整日对着无心的花草冷月追念可怜的先帝,萧寂索寞的滋味跟尼姑庵里没什么分别。
还是中宫的时候,身边侍候的女官仆人有许多,如今则大大减少,剩下没几个,不过常盘却是最早跟在身边的,所以呈子对她说:“不管到何时,你都不要离开!假如乳儿想母亲哭闹了,就在这园内辟一间小屋,你和老母亲都搬来住就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走。
常盘原本是呈子的父亲伊通大纳言在她被立为中宫时,从京城募集了千名童女,然后从中遴选出百人,再从百人中挑出来十名美少女,作为呈子的陪侍一同入宫的。这十名侍女中,数常盘的容姿、教养最出众。
其时常盘年仅十五岁。至今虽只服侍了短短五年,但是常盘温婉可人的性格和细致体贴的服侍,让她成为了呈子的贴心闺密。虽说是主仆关系,但是在感情上却是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想离开谁的亲密好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盘有了意中情人。
这个避人耳目与她暗通款曲的男人就是下野守源义朝。等到如梅花微吐暗香一样被人嗅出些许蛛丝马迹的时候,常盘已经怀上了今若,于是回到园内小屋,安心在产帐里等待生产。今年春天,常盘又诞下乙若,二十岁便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每次生产,就仿佛含苞怒放的鲜花适逢春雨似的滋润着她,使她越发水灵灵、娇滴滴的,更增添一份美艳。
呈子知道一切,她也容忍了这一切。不过,有一段时间她也非常担心,因为义朝是恶名远扬的恶左府赖长的心腹源为义的儿子,理所当然,在美福门院以及关白忠通这一派的眼中,他和他父亲是绝对不可掉以轻心的人物,时时遭受到严密的关注。
美福门院是将呈子从小抚育长大的养母,忠通则是让她立为中宫的最亲近的亲戚家。自从先帝驾崩、搬进冷寂清幽的九条院之后,呈子同居住在八条乌丸的美福门院来往得就更加频繁了。
鸟羽法皇一死,拥佑后白河天皇的美福门院及忠通等朝廷一方与拥立崇德上皇的赖长及其追随者们立即分为两大阵营。而呈子至今仍不敢将常侍自己左右的近侍常盘与义朝的关系向美福门院和忠通透露半点讯息,因为一旦说破,或者是常盘永远失去爱情,或者是被逐出后宫,总之等待她的都是痛苦的结局——呈子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对于呈子的好心,常盘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在血雨腥风中受庇护之身。这样的世道,一个弱小、年轻的女子独自抚育和保护两个小男孩——她与恋人的爱情结晶,这无疑是太令人惶恐不安了。和义朝的相会,也需躲避别人的视线,每个急切等待的长宵、每个恋恋难舍的霜晨,都仿佛是行走在锋利的刀刃上一样。
可是,这种战战兢兢的恐惧、世间人情的险恶愈是苛峻,就愈加期盼着相逢。
多少个夜晚,他们躲在常盘老母亲的屋子里,让家丁仆人在外面望
风把门,两个人泪眼相对,享受短暂的欢聚时刻;多少个清晨,常盘目送着恋人越过植满朴树的九条院后门,将多情的残月抛在身后……因战祸而世道迷乱时期的爱情也仿佛患上了热病一样,几乎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
“不要哭,虽然马上就要开仗了,但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我绝不能让你和这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落入敌人手中!”
一天深夜,义朝笑着对常盘说。他一面用手指将常盘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地向耳根后面拢,一面在她的耳旁低声细语。
“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一旦开战,我会毫不犹豫地率领武者所所有武士拼死护卫朝廷大内,左大臣家虽说于我源家有恩,但我这个下野守是朝廷任命的,我可不是他们的私人武装。再说恶左府这个人靠不住,不管父亲和几个弟弟们怎么说,我作为一名朝廷的武臣,决不做拥戴新院与朝廷抗衡的事情。常盘,这件事我敢向你发誓,不论是你服侍的主人九条院,还是美福门院,或者是关白忠通大人,我都不会退后半步的!你应该从心底为我感到自豪:我的良人义朝是第一个站出来护卫朝廷的卫士!”
说到这里,义朝双手捧住常盘的脸,将微含笑意的嘴唇紧紧贴在她的嘴唇上。
常盘闭起双眼,眼睛里泛着喜悦的泪花。婴儿在她怀中熟睡,两个年轻的父母顾不上婴儿,沉浸于醉人的热泪和乳香中,享受着这一刻官能**带来的头晕目眩的幸福,仿佛游弋在现实世界之外。
市井百姓眼看战争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已经开始带上妻儿家财,着急忙慌地四处奔逃了。可是听说下野守源义朝是第一个挺身站出来护卫朝廷的武士,与其说是恐惧和悲壮,常盘更加觉得欢欣,这个男人没有背叛自己。
男人的军旗是对自己的爱情证明。
——两人的爱情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公开了,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都大胆宣布:我的良人就是源义朝!
第一个知道的自然是常盘的主人九条院。呈子如今也终于可以在常盘面前谈论外面关于她恋人的传闻了。
“八条乌丸的女院也为你感到高兴哪!她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义朝呢,说他比之前耳闻的还要优秀,是个忠心耿耿的武士,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呢!”
常盘好像自己被人夸赞一样,心里灌满了蜜糖,甜滋滋的。
外面复杂纷乱,所以没事最好不要外出——这天义朝特意叮嘱常盘。可是,她太想将自己的喜悦心情同老母亲一起分享,于是干完各种事情趁手头空闲,傍晚时分套上斗篷便赶往离九条院不远的家中。
几簇还未开花的胡枝子,透过丝柏做成的栅栏门将枝条伸到了外面。没等进屋,常盘就听到屋里的孩子声音——
“呃,你就是常盘对吗?”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常盘一只手搭在木门上,听到招呼,下意识地躲闪到门的一侧。
“是谁?”她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披铠甲的武士。
“我是下野守大人派来的。”
“哦,是义朝大人。你是义朝大人的手下?”
“没错。我受大人之命前来转告,京城内说不定明天起就要变成战场了,所以请常盘先到乡下什么地方躲一躲吧。”
“啊?我正想今天晚上和老母亲商量一下这件事呢。”
“孩子们都还好吧?”
“哎,两人都健健康康的。”
“大的那个……几岁了?”
“三岁。小的才几个月,还在吃奶呢。大人忙于军务,还在想着孩子们的事情啊?”
“那当然啦,”武士语气稍显含糊,又接着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大的叫今若,今年刚出生的小的那个……”
常盘说
到这儿,忽然脑子里一激灵,她停住了,重新打量着义朝的手下。对方口中叽里咕噜吐出几个意义不明的词,然后便像阵风似的一溜烟跑了。
“这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
恰好一前一后,这时候又蜂拥跑来十来名武士,他们才真的是义朝派来的家丁,他们奉了义朝的命令,帮助常盘今夜就带着老母和幼子前往嵯峨山中去避战祸。于是常盘立即回到屋中,开始收拾一些必备物品。
先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义朝的家丁们也不知道,常盘更是一头雾水,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为义的家丁、放免小头目花泽孙六,这天深夜返回到位于六条的为义府邸。他向为义报告了刚刚打探到的关于常盘和两个孩子以及今夜可能外出避难等情报。
已是夜深人静,府邸内井水的声音在轻轻敲打着夜的寂静。但在另一间屋子里,崇德的近臣左京大夫教长仍然端坐堂中,不肯离去,后面的大屋子、厢房以及儿子们住的房间也是灯火煌煌,几乎府内每一处都还亮着灯。
从马厩内的马槽不时传出声响,进出武器仓库的家丁们尽管放轻了脚步,但足音依旧跫然可闻——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事态不寻常。
为义依旧紧锁着眉头,陷入沉思。孙六看着主人,忍不住单刀直入地问道:“大人您决定出马了吗?到该下决断的时候了。”
为义面露些许凄惨的神色,然而脸上的皱纹却似乎又在透着笑意,两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忽然变成一个高亢的声音,直冲房顶:
“已经决定了!孙六,不用再说了。要和年轻的儿子们生离死别,这些都不是我考虑的,至于天道大义之类也根本没有多想,其实我只是在想,也该让大好年华的他们上阵锻炼锻炼了。他们在新院的使者教长大人面前彻底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我不可能压制他们,只能任由他们走自己选择的路!哈哈,哈哈……”
“那就公子们参与新院一方吗?”
“不!我这六旬之身的老家伙一个人留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告诉了教长大人,既然新院几次三番降旨于我,固辞不从岂不是莫大的失礼?不管怎么样,为义唯有拜领院旨,不辜负上皇圣意,这才是武士之道呀!”
“太好了!这么说,大人也要出马了?”
“是的,我决定出马。这就是武家的宿命啊。暴风雨来了,你想躲却无处可躲,也不应该有躲避的念头。听了你刚才的报告,现在义朝的决心我也非常清楚了,你就是叫他躲开他也不会撤离大内,叫他来他也不会加入新院阵营的。”
“我想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好!这样不是很好吗?去追求自己认准的人生方向。六个兄弟原本不是一母所生,本来就没指望将他们像捆柴火一样扎成一束,就随他们去吧!孙六,去库房把祖传的宝物八领铠甲统统拿出来!”
看来为义这些天的苦恼也终于放下了。这一夜,为义已经清清楚楚地想好了自己人生的最后结局。
为义将儿子们叫到左京大夫教长所在的客堂,起誓加入新院一方,甘愿为新院效命,随后向每人分发一领祖传的铠甲,唯独八郎为朝没有合适的铠甲,因为所有铠甲对他魁伟的身躯来说都太小了。
为义自己从剩余的铠甲中选了一领薄金穿在身上。还剩下源太襁褓和膝丸两领铠甲,为义吩咐孙六:“这是源家代代传给嫡子的宝物,趁天色未明,快马给下野守义朝送去!”
“长宵一明,父子为敌;铠甲赠儿,却怜椿心。”
关于这段情节,《保元物语》中如此写道。
想人间,父子感情之,皇道理义之纠结,已经感天动地了,却还要令父子对垒战场,这究竟是何道理啊?难道是对宇宙天地视而不见的某种魔怪在作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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