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与麻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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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与麻鸟

——完了!再怎么着这大火可是敌不过呀!

往诸宫门进逼而来的敌兵的呐喊声,以及飞矢的呼啸声,让人不由不联想到疾风骤雨。

到处弥漫着绝望。颓废气馁仿佛激涌的海浪一样,互相叠加,互相助推,越来越难以收拾。

混乱很快波及殿上。

“性命要紧!保住性命要紧!快!”

“请陛下赶快撤离!转移到别处去吧!”

“敌人很快就要蜂拥而入了!即使这儿不被敌兵攻破,也会被焰火吞没掉的,还是快点走吧!”

崇德上皇身边的公卿们张皇失措,仿佛被骤雨打掉,被狂风吹散的落叶一样,一点点聚集到崇德周围。

崇德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好像他现在才刚明白:战争原来竟是这样子,战败之后竟是这般的光景。

这时候,春日表门被攻破、急杵捣心似的逃回来的左卫门大夫平家弘和他的儿子中宫侍长光弘闯了进来,催促崇德道:“现在走的话,还可以从南殿旁边的小杂门脱出!事不宜迟,请陛下快快动身!”

崇德站起身,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他之前一直倚为主心骨的赖长此刻早已面色如土,全然没了以往的威严,束手无策,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晃,一个劲儿地央求家弘父子:“家弘,家弘,救命啊!”

大殿一角的栏杆喷出火舌,并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黑色的热风由上而下往地面上蹿,往人们的脚边蹿,在场的武士、公卿,甚至连战马都被烟火呛得头晕眼花。

崇德在众人的搀扶和推抬下总算伏上马背,可刚刚趴上去,御马竟狂躁不安起来,又是紧张地昂首嘶鸣,又是蹬蹄尥蹶子,崇德骑不惯马,拽不住缰绳,险些被掀下马来。

就在此时,藏人信实腾身跃到御马背上,坐在崇德后面,紧紧抱住崇德,同时控制住马儿。与此同时,少纳言藤原成隆也跃上左府赖长的马背,保护着赖长。

其余众人也乱纷纷地跟随在后面,一起向南殿方向驰去。

此时,已经不仅仅是白河北殿的栋栋建筑物,连御苑内的树木也都蹿出一团团火花,并发出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猛烈的旋风掀搅下,眼前的物什和地上的人马等,全都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就好像一片片烧成灰烬从屋顶上剥落的柏树皮葺一样。

崇德逃往了北白河。跟随其后的公卿百官有的骑马有的徒步,歪歪扭扭地拖拉了好长一段队列。

赖长夹在逃散的队伍中刚从小杂门脱身,忽然在马上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很奇怪的声音,似乎像牙齿咬了自己的舌头似的。

“哦,左丞相,你怎么了,不要紧吧?”成隆朝赖长的脸觑探着问道。

怎料赖长手里掣着缰绳从马鞍上一头栽下,从后面紧紧抱着赖长腰的成隆也随之一同滚落在地。

“啊!是流矢!流矢射中了喉咙!”

“赖长大人被流矢射中了!”

近旁的人发出惊愕的叫声,纷纷拥到赖长身边。

只见一支箭从赖长的左耳下方刺入一直穿透咽喉。赖长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口中却发不出呻吟,身上青白两色的官服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快点将箭拔出来吧?不拔掉箭,伤口也没法处理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叫着,可是看到赖长那副痛苦得变了形的脸孔,却谁也不敢出手去拔。

图书寮长官俊成也挤到赖长身边,他对众人说道:“眼下不是吵嚷的时候,若是被敌人发现了,连我等自身也性命难保了!”

说罢,他伸手拔去扎入赖长脖颈的箭镞,迅速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让式部盛宪和藏人经宪等人将赖长扛上肩,先逃至粟田口附近的一户民家躲了起来。等到天黑,又在附近找到一辆被人丢弃在路旁的牛车,将赖长扶上车,趁夜逃至嵯峨的一间古寺停下脚。

崇德逃入东山群峰。

“这座山是?”他问左右。

“陛下,这是如意山。”一名武士在身后答道。

如意山、大文字山、瓜生山等,曾经都是非常熟悉和亲切的群峰,一年四季,坐在书桌前,手拄着脸颊,不知道远眺过多少回,覆盖着白雪的冬日清晨以及弯月像只簪子斜插头顶的秋夜,其姿容显得格外风雅,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险峭,地表竟如此荒凉萧森。崇德第一次知道,原来山上崖边还长满了山白竹。

到了山中,马和牛车全都派不上用处。

从离宫逃离时所乘坐的牛车和马匹在山脚全部丢弃了,随从的近臣武将源为义、平忠正、武者所的季能等人也跟随在后,陆陆续续爬上山来。左卫门大夫家弘和光弘父子二人一个搀着崇德的手,一个托着崇德的腰,一步一歇地往山上攀爬。

“从山脚上来还没有登上多远呢。”

“在此小憩片刻吧!只要敌人没追上来就没事啊。”

“喔,小心脚下滑!请陛下抓住灌木枝朝前走。”

“向前一步,太好了!再向前一步!”

两人不停鼓励,上皇则是一面依倚着一面央告求歇,都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脚下步子也歪歪斜斜的。

崇德上皇的这双尊足,连宫内庭苑草地上的露水都没有踩过,哪里受得了这般跋山涉水的劳苦,脚底下已满是血泡,腿上身上脸上也被芒茅等灌木刺枝割伤,而前面仍然是荆棘丛生,避也避不过。

“啊!……啊啊,真难受!朕已经……走不动了!”

崇德摇晃着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陛下,怎么了?”

“……家弘!”

“是!陛下,家弘在此,您不必担心,右马助忠正和六条为义大人等也都在呢,他们殿军押队在后,就在不远处,马上就上来了。”

“不……不!”崇德苍白的脸左右摆动,用手指了指自己燥干的嘴唇。“怎么不明白?家弘……水!朕想喝水!”

“噢,水呀!”家弘真起身朝四下张望着,同时吩咐道,“光弘,有没有水?快叫人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水,陛下想喝水!”

然而这是徒劳的。要想找水,除非掉转方向朝下往山谷或是山背的岩石底部去才有可能,而此刻一众人正攀缘在险峭的山梁中部,加上最近十多天没下过一场雨,哪儿能找得到水呢?

随行的近臣们此时才深刻体会到,哪怕只是一滴水,在眼下这种时候也比黄金甚至手中的权力更珍贵。众人无可奈何,只能搔着头皮,束手无策。

此时,只听得从队伍的最末尾传来一声让人心花怒放的叫声,那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

“有水!水……上皇陛下要喝的水,小人一直带在身上!”

众人无不露出惊诧的目光。

只见一人拨开脚下的刺芒和茅草,快步来到上皇面前。仔细一瞧,原来是崇德先前所居三条西洞院御所的看水人,负责看护柳水的阿部麻鸟。

“水在这儿呢,这是柳水御所御井的清水……”

麻鸟跪伏在地,从腰间解下一只青色竹筒,双手捧着,诚惶诚恐地呈给上皇。

崇德好像非常吃惊,大汗、喘息、脚底的血泡一瞬间全都忘记了,他瞪大了眼睛道:“喔,你不是看水的麻鸟吗?”

麻鸟低下头,强忍住呜咽,只听见鼻腔内至咽喉发出“咕噜咕噜”奇怪的声音,额头在颤抖着,后脖颈的汗毛看上去似乎都在哭泣。

“麻鸟。”崇德深情地又唤了一声。

“是……是,小人正是麻鸟。”

——啊,上皇陛下没有忘记,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仅此而已,就足以让麻鸟心中漾起无限的感激。

“陛下请喝吧,喝了水好解渴。因为装在竹筒里,所以有一点点竹子的香甜味,不过,还是陛下十四年来一直爱喝的柳水!”

“你怎么会想到将井水带来这儿的?”

“唉,说起来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来说那就是前天的夜里,朝廷兵马突然将西洞院御所团团包围,同里面的武士发生了激战……”

“噢,应该就是那天从北殿望见的深夜火光……”

“麻鸟心里想,尽管陛下不在,但这

柳水依旧是小人付出生命也必须保护的宝贝,所以一直守在那间看水的小屋里,可那一夜,火势很快就蔓延到整个御所,小屋里也待不下去了……”

山色空蒙,天际依旧残挂着些许微明,随从们担心敌人追上来,个个提心吊胆的,麻鸟见状连忙三言两语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西洞院御所被焚之后,眼见火势渐收,麻鸟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砍了一段青竹,制成竹水筒,怀着静穆之心用它盛了一筒柳井的水,挂在腰间,然后冒火离开了御所。

他的心愿是,一定要将这上皇爱喝的水带到别处,留个纪念。

“新院谋反”的消息麻鸟很快就知道了。

留守御所的武士、附近村庄的百姓,争先恐后地躲避逃难,他却迟迟不肯离开看水的小屋一步。本来,宫廷权臣之间的争斗内情他是一无所知的,但只要一想到上皇的立场和将来的前途,他便感觉心里难受得要命——那个善良的陛下,待人亲切和蔼的陛下,对下人也不存一丝隔阂、以慈爱之心一视同仁的陛下,为什么会成为战争的主谋者?想到这儿,麻鸟忍不住狠狠地跺脚,替上皇陛下感到锥心般的悔痛。

——不管陛下去了哪里,总有一天,也会遭遇像这儿一样趁火打劫的境况,那时陛下一定会想起柳水,在看不到尽头的无为、无聊的日子里,对柳水的眷恋就会越来越深,想必也会深感悔痛吧。在陛下想念和平的日子渴望喝水的时候,不经意间奉上这随时带在身上的甘甜的柳水,一定能够为陛下带来意想不到的安慰。

麻鸟早已决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崇德上皇,甘愿伴其终老,因此他离开离宫后,并没有跑远,而是躲进白河北殿附近的杂草丛中,远远地注视着御所内的混战。没过多久,离宫失守,麻鸟看到一群公卿模样的人像是上皇的近侍,还跟着不少武士和随从往如意山方向逃去,便混杂其中,一路跟随而来。

听着麻鸟的述说,崇德的脸颊上不知不觉滚下两行泪珠。

环视四下,随身的侍从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

这些人当中,身为公卿的多是位居高位者,而武士则多为大将、部将等首领。其余不少本应随侍在侧的宠臣眼看战事不利,便像萧萧落木似的离散而去,不见了踪影。

——相较之下,这名卑微无名的下人却……

崇德对麻鸟这份心迹、这份忠诚竟不禁生出些许怀疑,仿佛不可捉摸,因为他觉得正常人不会有这样的心理。

忠诚也好,正直也罢,或者说爱的奉献,这些人类的高贵精神平常崇德也饱听在耳,公卿显官们不绝于口,时常挂在嘴上,自己也对之深信不疑,才有今日之举,招致现在的结果,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但麻鸟既非贵族,又不是武士,身份低下,为什么倒会有如此这般的真心?官位和荣爵,他都不需要,压根儿就没指望得到什么回报——这个卑微得几乎为人不齿的下人,竟然有着如此美丽的心灵,崇德感到难以理解。

真心磊落似日月皎然,崇德随即便被麻鸟纯真而值得敬仰的心迹所感动。正是在这种粗朴素心的野民身上,找不到两面三刀的虚伪矫饰,也看不到贵族显官的种种丑陋,它就像一朵清纯的精神之花,在万紫千红的四季中悄然绽放——虽然来得有些迟晚,崇德毕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真切地领悟到了。

“再加一把劲,上到山头的后面去吧!这一带还不能放松,万一被敌兵发现就糟了!”

周围的近侍和武士们故意装作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是想催促上皇。崇德点了点头,对麻鸟道:“麻鸟!将柳水给朕喝一口,不能辜负你的一片诚意呀。”

“小的实在是诚惶诚恐,陛下您请!”

“你亲手递过来!过来,再近点呀!”

崇德接过了麻鸟递上的竹筒,将干渴的嘴唇凑在竹筒口边,闭起眼睛咕咚咕咚喝起来,一面喝,一面大口喘气,好像在品味什么醇美的琼浆玉液似的,然后再猛汲几口。

“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真像甘露一样美啊!”崇德将竹筒递还给麻鸟,“还剩下一点儿,太珍贵了,千万不要丢掉,替朕好好保管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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