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之眼(1 / 1)
墨鸦之眼
山上进入了夜晚。
然而,山上并不是安谧的。夜色并没有给人带来静谧和安全。
不消说,朝廷方面追击的兵士正分成好几路,从山脚向山上搜索而来,他们拨开树枝和草丛,仔仔细细地探寻着崇德上皇的蛛丝马迹。
“不行了,朕不能再走了!即使被敌人抓捕了去也罢,反正朕是一步也走不动,爬也爬不动了!各位爱卿尽可自寻出路,不要顾朕,跑得远远的,找安全的地方去吧!”
风吹草动,身后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路被紧追不舍,弄得人心里惶恐不安,加上整夜在如意山中转来转去,趑趄张皇,崇德已经极度疲劳,他一屁股坐在沾满露水的野草上,吁吁地喘着大气,说什么也不肯动弹了。
随行众人一齐哭了起来,啜泣着。
“臣等怎么能只想着自身的安全而将陛下丢弃在山路旁不顾呢?”众人异口同声道。这倒不是虚伪,而是出于真情,尤其为义、忠正等武将,更是显得情绪激昂。
为义流着泪劝说道:“陛下,请您将就忍过这几天吧,让陛下您蒙受苦难,饱尝流亡之艰辛,臣等实在心如刀割般难受啊!可是,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等过了近江路,臣等自有挽回之策。”
源为义所想的挽回之策是,从东侧越过比睿山,再渡过湖,到达近江国境内,就能够纠集起近江的源氏以及甲贺、铃鹿一带的豪族,退守至濑田大桥一带,再与朝廷兵马一决高下。万一这一计策行不通,再远还可奔赴关东,扼住足柄、爱鹰等险峻关隘,相模、武藏一带多的是源氏亲族,只要以上皇的名义颁下院宣,关东武士立刻就会加入到上皇的麾下来。
即使一战、二战达不成目的,背后还有陆奥为腹地,绝对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假以时日,觑得良机,终有一朝仍可以重返京城。
为义早已设想好了进退自如不止一步的后策。为义这个想法其实在北殿战败之前就已想到,并且悄悄地献计于左府赖长,谁料赖长却根本没听进去。
——事到如今,依旧不迟。
为义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佝偻着一把老身骨,情凄意切地向崇德进言。然而此时的崇德心里却开始对这场战事产生了悔意,对今后的事情已不抱任何期望。这是生命因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遭受到无情打击而产生的真实感受。
一群人像无头苍蝇似的彷徨在深山野岭间,丢弃了战马,四肢无力,像棉花一样瘫软,身后还不时有敌兵飞矢追来,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如此,倒不如分散开来,各人自顾自逃散求生,兴许还能够躲过敌人的耳目。
“朕只需家弘和光弘留在身边就可,等待天明,不管何处先找个安全之处栖身再说。”
听崇德这么说,众人也实在无法违逆上皇的主意,只得就此一别。张皇的分别简直就像诀别,众人无不如断肠般心痛,有的武士甚至放声号啕大哭,有的公卿则趋前发疯似的紧紧扯住上皇的衣袂。不过,事既至此,再心酸也无济于事,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要分散最好趁天色未明。于是纷纷向上皇道别,五人一组十人一群地没入黑暗中,各自逃散。
源为义率领一队人马,右马助平忠正也带领一群兵士,分别朝山科、比睿山方面而去。
说不清什么原因,被众人孤零零弃下寂然一身的崇德此时反而觉得一阵轻松。
“家弘!”
“臣在!”
“光弘也在吗?”
“臣也在呢。”
“哦,只有你二位爱卿留下来了呀?真是命运蹇舛呀,你们将要为朕一人而殉身……”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能够陪伴陛下继续走下去,这是臣等的福分!”
“唉,累坏了!真想躺下来啊,朕实在坚持不住了。”
“哦,这儿是樵夫砍柴之路,说不定敌人也会沿着这条小道寻来,还是到那边的山谷背面,容臣等拣拾些柴草弄处临时休憩之所吧。陛下,请再稍稍坚持一下!”
就在此时,本以为人都已走光了的草丛中忽然有个人站起身发话道:
“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存非分之想,不过如蒙陛下恩允,小人愿意一路背着陛下行走,往山谷去的道路很危险啊!”
“呀!是麻鸟!你怎么没走?”
“回陛下,如果陛下愿意就伏在小人背上吧,下人有的是脚劲!”
“你为什么不自己逃散?”
“不!麻鸟决不离开陛下半步,决不会抛下陛下自顾自逃命的,陛下就恩准小人留下陪您吧,哪怕就几天也行啊。”
麻鸟说罢弯腰走到崇德面前,随后背过身去。
四面群山仿佛入眠了,厚重的夜雾降落下来。极目望向远处,仍旧可以看见古都的天空一片通红,那是地上燃烧不止的炎炎火焰,仿佛烟花似的直冲霄汉,照得方圆几十里天地明晃晃的。
将近拂晓时分,不知去了哪里的麻鸟又出其不意地回来了。原来他转过一座山峰找到一座僧庵,可怜兮兮地讨了些吃的东西来。
崇德仍旧酣睡不醒,就像个死人一样。这儿是山谷间一处峭崖的背面,利用稠密的树林铺上柴草搭就的临时草屋,树叶从屋顶落下,掉在崇德身上,便服的衣袖上还留有昨天被战火延烧的痕迹。
“虽说弄了点吃的,可又不能生火烧煮。眼下虽说天还没亮,但是头顶上分明传来像是敌人的声音呢。”家弘一脸整夜没睡的神情,继续说道,“新院早已有心出家为僧,可是在这荒僻的山上,不要说剃度,就是剃个头也没办法做到啊。看看哪里能找到一顶轿子,哪怕是法师乘坐的破旧轿子也好,有了轿子,让新院乘坐,就可以找地方去投奔了。”
麻鸟和光弘二人又下山去,最后总算抬着一顶两面和轿顶用蔺草糊扎的旧轿子回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搜来的,兴许是放在人家房前屋檐下的。
这天,崇德坐着这顶破旧轿子从山上悄悄来到山下的街市。
家弘和光弘都丢了武器,撩起衣袖,卷起裤脚,扮作大户人家的下人。二人一前一后抬着轿子在前面走,后面一人随行,路上三人不时停下换换肩。
——倘使被敌兵拦下,朕就不下轿,索性自戕在轿内算了!
崇德默默地不出声,但眉宇间透露出心底的决意。家弘与光弘两人抬着轿子,心里同样忐忑不安。
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兴许刻画的便是此时此刻的心情吧。
不过来到街市上,几个人紧绷的神经反倒解放了,这儿与山风、草木都令人胆战心惊的山中毕竟不一样。
大概是听说战事已结束,外出避难的百姓纷纷挑着包袱行囊,扶老携幼从山里或是城外陆陆续续返回家中。崇德的轿子夹于其间,倒也蛮像那么回事,不一会儿,几个人的情绪便舒泰了许多。
只是家弘也好光弘也好,抬轿子这样的活儿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苦役,走了没多久,脸上已经挂满了尘土和汗水,两眼也感觉发黑。
“这到底是要上哪家府邸啊?”
两人摇摇晃晃、步履踉跄,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
“到阿波局那里去!”崇德在轿内低声吩咐。
阿波局是崇德的一个妃子,住在二条大宫那一带。来到阿波局府邸一瞧,大门紧闭,后面住处的旁门拉门等也全都关得死死的,不像是有人居住生活。
“那就上左京大夫教长府邸!”
按照崇德的吩咐,又抬着轿子直奔三条坊,没想到这儿同样空无一人。原来教长在战事爆发前寻着机会离开了白河北殿,随后出家为僧,现在谁都说不清他的下落。
上皇院有个女官少辅内侍,崇德此时想到了她,于是又来到少辅内侍家门前,拍了拍门,却无人应答,只看到一只小猫蹲在篱笆墙下面。
东寻西找,试着走了一家又一家,无一例外都是如此情形。
路上偶尔见到几户有人进进出出的宅第,又听到屋内人声鼎沸,然而都是敌方的府邸,那是在举杯庆贺胜利呢。
“莫非连一处容朕暂栖之所都没有吗?”崇德急得眼泪差点都要掉落下来,“与其被敌人捉住,或者受此艰辛,还不如……”他不禁想到了死。
“不不
!不用绝望,臣想到一户人家可以前去!”
天色渐暗之后,家弘又换肩抬起轿子,他的脚步已经歪歪斜斜。他在前领路,一行人来到一座破旧的小寺,名叫知足院。寺院的老僧是家弘一名随从的亲戚,他煮了点粟米粥,让崇德喝下去。
当晚,崇德就在这位无名僧的主持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蚊子的一片嗡嗡声中接受剃度,成为一名僧人,时年三十七岁。看着正值壮年的上皇,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皈依佛门,随行的三个人都忍不住泪水涟涟。
翌日。经过一晚的思考,崇德今日决定转赴仁和寺。
仁和寺的门主觉性法王乃鸟羽的五宫亲王,也就是崇德的亲弟弟。
“虽是如此,如今他却不会轻易让朕进门的,你等一切不必顾忌,只管往里闯就是!”崇德闭着眼睛,嘱咐家弘道。
果不其然,他们被院内的僧人冷冷地回绝了。
一行人不管不顾,硬闯了进去,来到别院。门主并不在寺内,兄弟二人没有见上面。崇德此时心中早已没有丝毫怨恨,反倒显得极其淡然平静,似乎终于找到了等待最后命运降临的处所。
“我等是与朝廷作对的谋反之臣,待在陛下身边反倒会给陛下添麻烦。既然已经陪伴陛下找到了想走的路……”
出于这样的考虑,家弘和光弘父子与崇德道过别,趁夜离开了仁和寺,二人混迹于修验道信者中间,远走高飞到别国他境。
随后,麻鸟也悄然离开。
——麻鸟能上哪儿去呢?
崇德对麻鸟的下落甚是挂念,他眼前总是闪现出麻鸟那副朴实的模样。
在他身为天皇和上皇的近二十年间,可以说阅人无数,接触过多少有权有势的人物,然而在朴实的外表下还有着一颗纯朴真诚之心的仅有麻鸟一人而已!想到这里,崇德不禁感慨万千。
匿伏于仁和寺杳无人迹的后院,萧寂清冷度日的这些天,对崇德来说,除了昏昏而睡之外,也是他重新认识周围的人,理性地思考人间社会的绝好机会。
尽管如此,还不能说他的一生已经得到清算。剃度出家、静待惩罚降身的他,朝廷究竟会给予他什么样的严厉处断?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即使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胜利者内部势必也会产生新的矛盾,对于上皇新院该如何惩罚,各色人等出于各自的考虑和打算在商议过程中一定会竭力抗争,其实就是换种形式,互相进行殊死斗争而已。
随着白河北殿被毁于战火,京城内到处都有屋宇馆舍被官军付之一炬,那些都是参与崇德谋反的公卿显贵们的府邸。首先被火烧的自然是左府赖长的三条亭府邸以及壬生别墅,其余被视为余党逆贼的诸卿的家也难逃此劫,一处不剩统统烧了个精光。
熊熊烈焰,整整烧了四天四夜,将京城的天空映得通红。
战后第二天,傍晚起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翌日仍旧阴雨霏霏。
夜色中,桂川上一个小河汊的入河口,一条装柴火的小船正等待着风雨洗礼。
小船上摞满柴火,上面还用苫布盖着,好歹遮蔽住夜来风雨。蹲在船底的几个人影,个个浑身都湿透了,却不敢露出脸来。
时不时地,还传出几声呻吟。
躺在船底负了伤的人,便是之前的左大臣、藤原家的族长赖长。他身边,只有俊成、经宪等四五个人小心看护着。
“还没到啊?宇治……宇治还没到吗?”
赖长痛苦地挤出一句话。此刻他最急切的愿望,就是赶快逃往老父忠实在宇治的家。
躲过岸上人们的视线,避开来往交汇的舟船,小船终于向宇治川方向驶去。河上来来往往渔船桅杆上伫立的墨鸦(鱼鹰)锐利的目光,不时朝这边射来,不知为什么这目光也令船上的人心里发凉。
雨势渐歇,天空中透出微弱的光,照得河面上仿佛青虹溶入河水一般晶亮。
除了响起左大臣的呻吟声,苫布下悄无声息,毫无动静。而袅袅升腾的一股艾灸气味,则让人想到,是俊成和经宪等人正按着赖长的肥大身躯在为他做灸治。
(本章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