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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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鸟

虽然战事已经结束,可清盛却根本没有时间解甲而寝。十六日,他率领三百余名兵士翻越如意山,疾赴大津、坂本一带。

“接到密报:为义及其子现藏匿于三井寺,正准备渡湖往东海道逃窜,命你即刻前往拿捕!”

清盛正是奉了朝廷之命前去捕人的。孰料这却是个假消息。

清盛的手下在三井寺搜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清盛将人马分成两拨,分别在大津町和琵琶湖畔的一个渔村访察侦寻,也没有找到一丝线索。

于是清盛下令:“将泉辻给我一户一户仔仔细细全部搜个遍!”

然而,这一带村墟是睿山无动寺的领地,山寺法师避人耳目与童女稚姑狎戏的“茶屋”散布各处,专门迎来送往游客纵横于湖上舟船的娼女也随处可见,突然一队兵马来势汹汹地杀入其间,不啻像捅了个大马蜂窝似的,登时激起一片骚然。

兵士们堵住村口道路,挨家挨户开始盘查。趁这个时候,清盛将村里的老者和娼家的老鸨唤来,亲自打探:

“有没有看到或者听说什么可疑的人物来过?”

一名老妇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义大人,倒是听一个渔师说起,天亮前确实有一伙武士——大概六七个人——乘船自大津西浦渡湖往东面的近江方向去了,那个渔师还说了,看见他们个个全副武装,身上穿着铠甲。”清盛正想再刨根问底追问下去,忽然听得一阵急促而慌乱的钟声响起,紧接着,从村口边传来一片闹闹哄哄的呐喊声。

原来是无动寺的僧众见官军竟不经允许闯进自己的领地,这还了得,认定是不法侵入,便全副武装地从四面八方杀将过来,嘴里还震天价响地呼喝着:“以暴制暴!以牙还牙!”

清盛手下的兵士已经绷紧弓弦,嗖嗖地以箭应战了,而僧众自然也不含糊,挥着舞弄熟稔的阔刃大刀,直冲入官军阵中。

这伙僧众的野性远非一般武士所能相比,既有久经战阵的娴熟武艺,又有着强健的体魄,其中几个堪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眼见己方兵士有几个已经应声被砍翻在地。

且不论是非如何,看到眼前的情形,清盛也按捺不住了,他纵马跃起,毫无怯意地朝敌群冲了过去。来到近前,他张开双臂瞄准一名威猛无比的大法师便搭上了箭。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的大法师却举起双手,面带笑意开口向清盛道:“喔哟,这不是六波罗的清盛大人吗?大人且慢动手,若是播磨守大人,我等可不想与你为敌。”

“什么?!不想与我为敌?你是谁?”

“横川无动寺的实相坊。”

“呃呃……”

“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大人或许早忘记了——说起来,那是久安三年夏天的六月,我睿山山门的僧众抬着神轿准备闯入京城示威施压,正欲入京,在祇园前却有一位甲胄武士孤身一人巍然立于僧众面前,挡住了去路,那位武士一箭射中了神圣不容轻慢的神轿!——大人还记得这位武士吗?”

“怎么会忘记?那人便是我播磨守平清盛呀!”

“大人那一箭,令我山门威严扫地,众僧都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杀死清盛报这一箭之仇!不过,山门之内也有两三个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

清盛大人不愧为当代难得一见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故而一直在山上目送着你的背影远去……他们便是贫僧实相坊,还有止观院的如空坊以及西塔的乘圆坊等人。”

“哦,后来呢?”

“当下我等便说起:假如有机会,务必与大人面对面好好叙谈一番,说不定自会结下成佛之缘。”

“不胜荣幸,想必一定会有机会的。”

“不过,不知大人今日带兵前来是何贵干呀?”

“并无恶意,不过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拿捕源为义等人,却不想势成骑虎,弄得杂乱无章,一塌糊涂。”

“既然如此,今日请先退去,我们来日再会。”

“呃,退回?这可是让我没面子啊,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手下的不是。”

清盛再无二话,爽快地命令兵士撤退。

可是部下那些武士却觉得事关武士的颜面,窝了一肚子火,于是撤退途中放火点着了西浦的普通民家,一方面是被无动寺的僧众阻住前进不得愤愤不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让为义逃脱而泄愤。然而后来才得知,所谓为义一伙人逃往东近江的传闻其实是误传,那人根本就不是为义。

动乱之世,不时惨遭无妄之灾,品着苦涩的泪水沉入梦乡的永远都是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渔民或普通百姓。

首要分子一个也没有抓捕到,也没有一个自首。

追随崇德反叛的公卿显官大都被拿捕、投入监狱,没有逃出抓捕的大网,可是最具危害性的源氏的六条为义和平氏的右马助忠正两名武将却至今杳无音信。

二十日黄昏。

今天说什么也得卸下铠甲,洗掉十天来的满身污垢,然后倒头美美地睡上一觉——清盛忽然涌起一个强烈的欲望,于是返回了六波罗的私邸。

“啊,播磨大人,等一等!播磨大人!”

刚走过五条河,猛地有个僧人从桥堍昏暗的树荫下出其不意地窜到清盛的坐骑旁边。

明明还是夏天,这僧人却用布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头上还扣了顶斗笠。

身上是破烂的袈裟,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僧人扔掉手中的拐杖,紧紧抓住清盛箍着甲胄的大腿:“啊,是老夫呀,播磨大人,太想念您了,播磨大人,想您呀!”

清盛心里咯噔一下,泛起某种直觉。他立即向嚷嚷成一团的随从们吩咐道:“等等,别动手!我看他不像个暴徒。”

可是,他一时又不知道该和这位僧人说些什么,踌躇了片刻,便对随从道:“哦,你们先回避一下,到那边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随从们走远了,僧人一把抓住坐骑的马镫,贴靠在马身上,潸然泪下,同时哽咽着泣诉道:“大侄子啊,是我呀,我是你叔父忠正啊!救救我!求你了,看在骨肉至亲的分上……老夫此来是专门求你通融的,播磨大人,哦不,我朝思夜念的侄子呀,求你无论如何救我一命吧!”

“住口!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清盛可没有什么叔父!你也没有我这么个侄子!”

“你、你说什么哪?你父亲——刑部卿忠盛大人的亲弟弟可不就是我忠正吗?”

“你说的那个忠正大人,不是早在久安三年夏天,清盛一箭射中了山门的神

轿引起轩然大波之时,因为害怕跟自己扯上关系而亲口说过跟清盛一族断绝任何关系了吗?”

“那、那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呀。”

“那时也好,现在也好,皆如日食月食,谁人看不见?请你有点儿羞耻心吧!羞耻,懂吗?”

“是我的不是……受了恶左府赖长的蛊惑,竟参与了新院一方的谋反行为,这是我忠正的终生大错。至于断绝关系那句话,我忠正以手拄地向你谢罪!”

“不必!你今天向我谢罪,清盛是不会接受的,因为你是朝廷和国家的罪人!你是逆反之徒的主谋者之一!”

“区区五尺之躯,竟然没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吗?难道你就要看着叔父被抓、被杀死吗?!”

“想乞求活命就向朝廷去乞求吧!不用找清盛,清盛只有抓捕之责在身,我会用绳索捆住你,将你送交给朝廷的!”

“你太无情了!啊——”

“赶快从我面前消失!随你逃往哪里都行,只要不在清盛眼前就好,否则我就会用绳索将你捆起来!”

“不不,自从老夫藏身在净土谷以来,没有吃过一点儿像样的东西,好不容易躲过各个道口的严厉盘查,半走半爬、跌跌撞撞才摸到这里来。我知道,只要我离开这儿,立马就会被别处的官军抓捕。噢,真叫人绝望!播磨大人,还不如你杀了我吧,将我的首级割去吧!”

“要清盛杀了你,不如你自己自首如何?如果不想自首,还可以自杀呀,倒也不失武士风度!”

“不!老夫不想自首,也不想自杀!就是因为想到还有个血肉相连的侄子,相信人间还有真情在,所以才来找你求你的,假如连你这个唯一的侄子也要弃我于不顾,那天地之间还有谁可以倚靠?倒不如听由自己的侄子裁决,这是我真心希望的,真的是我真心所望!播磨大人,快点动手吧,杀了我吧!”

糟了糟了!清盛对这个叔父真的是束手无策。

忠正是看着那个拖鼻涕的清盛一点点长大的,对贫穷、**不羁的青年时代的清盛再熟知不过了。不消说,对于清盛在情感方面尤为脆弱的性格特点更了然于胸,即便此刻这样子紧逼不舍,清盛绝不可能真的动手杀死自己,从清盛踟蹰犯难的神情中忠正早已看透了这一点。毕竟是只久经世故的老狐狸,在忠正狙狯的眼里,像清盛这样子的小一辈只能算是刚刚步入成人世界,与自己比起来,还嫩得很。

用眼泪和甜言蜜语打动清盛,通过他向朝廷乞求法外开恩,只要罪减一等,就有可能保留一条活命——这只穷途末路之鸟,经验和见识使其变得老奸巨猾,早就算好了这一步,故此才会冒险来找清盛。

而清盛不幸被忠正选中,他恰好正是这样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忠正倒不像穷鸟,清盛反而却成了只走投无路的穷鸟。

当晚,清盛还是将忠正隐藏在了六波罗私邸的一室里。

翌日侵晚,清盛悄悄前往姉小路西洞院,造访了信西府邸。

自开战以来,日夜精神抖擞情绪高昂的清盛,此刻却显得无精打采,他低着头走进后面的客殿。直到主人信西出现,他一直愣愣怔怔地坐在那里,两眼盯着客殿里的灯烛,像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又仿佛被沉重的心理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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