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业赤心(1 / 1)
黑业赤心
主人信西满脸通红,清盛更是喝得满脸红透红透的。
两人酒量都不算大,但适逢信西的夫人纪伊局向美福门院请了几天假回到家来,于是信西提议:“为官军得胜祝贺祝贺吧!”便痛快地畅饮起来。
说是喝酒,但难免酒酣耳热之际脱口说起一些机密的事情,因此除了妻子纪伊局,信西将其他女佣、下人等全都支开,不让他们待在屋内。时间尚早,也没有吩咐管弦丝竹伺候,两个人借着酒劲,亲密无间地说着话,进一步加强了相互间的默契。
“当然杀掉!必须将他杀掉!似你这样优柔寡断,如何治理天下呀?”
信西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劝说道,口吻与其说是叱责,俨然是在激励陷入苦恼的清盛。
“忠正大人是你叔父,顾忌到这层血缘关系所以你才苦恼,可你记不记得,忠正不是早就同你们断绝关系了吗?”
“是呀,他是害怕神轿事件牵连到他——从那天起,我们就形同陌路,完全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既然如此,就不存在什么叔父不叔父了。”
“可……毕竟血脉还是相通的呀。”
“什么?血脉?”信西用一双醉眼盯着清盛的醉眼,说道,“据信西所知,你真正的生父并不是忠盛大人,而是白河法皇吧?”
“不错,父亲大人临终前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并赠我一柄扇子,上面有法皇的御题字为证。可是,法皇只是生下清盛,对我犹如对待零余子一样随意放置,而忠盛大人则对我比生身父亲还要关心疼爱,他对清盛有大爱呀,清盛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忠正大人却是如此慈爱的父亲的亲弟弟,想到这一点,清盛实在无法以绳捆之,将他斩首正法呀!”
“呵呵呵……哎呀呀,清盛大人哪,你实在过于善良了!纪伊,你听见了吗,你猜猜清盛大人为什么而苦恼?”信西笑个不停,转头问一旁的妻子。
“没有听见啊——播磨大人因为事情而心神不宁呀?”
“噢,你听着:今晚播磨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地前来造访,我问他有什么心烦的事情,他竟然不惜将自己的军功一笔勾销,也打算救右马助忠正一条活命。”
“哦……那,看起来忠正大人仗着叔侄这层关系躲进了六波罗清盛大人的府邸了?”
“他将他藏起来了,结果想不出好办法救他,就跑到我信西这儿来,想让我去跟朝廷通融通融,这不,让我说了一通!——你觉得如何呀?”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哎——你虽是女流之辈,可之前为了达成美福门院的心愿,促使鸟羽法皇立下那样的遗诏,你不是也在背后下了不少工夫,而且确实成功了吗?如今身为平家一族之长、武者统领的播磨大人做事如此妇人心肠,你尽可以笑话他。”
说到这里清盛赶忙插话:“哦不不!让夫人见笑简
直令清盛羞愧得没有立锥之地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已经下决心了!”
“可是,看你这副样子,好像还在犹豫,还有点难舍难割的。你脸上是醉了,可心底里还没有醉。”
“我真是个凡夫俗子,碰到大事情自己就是没法轻易下决断呀。”
“《观无量寿经》你读过吗?《观无量寿经》里说过,劫初之时,天下有一万八千个弑父的恶王,却没有一个弑母之子。为什么?因为有无数个异朝的恶王都在觊觎着要篡夺王位。可你不一样,忠正是大逆之贼,而你,则是执行君命的朝臣,你杀他算不上黑业,倒是忠义之举。何况你早就跟他断绝了关系——再说事实上你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清盛明白了,我一定动手,再不会犹豫了。”
“千万不要犯糊涂哟!你杀不杀忠正,只是你一个人的烦恼,但你若是帮助他逃往别处,一旦纠集起各地方的平氏武士,缓过劲来重新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对你来说可是一大祸害啊!”
“我的确考虑不周……好,只要朝廷昭命下来,我立即执行!”
“对嘛,越快越好!万一遭搜捕的右马助忠正就藏匿在六波罗府邸内这个消息为世间所知,就不光是你播磨大人一人之祸,还会牵连到平氏一族的!”
“清盛错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是……”
清盛终于拿定主意,离开了姉小路西洞院的信西府邸。跨上马,被夏日的夜风一吹,身子反倒摇摇晃晃,一股恶醉涌上头来。不是因为肚子里灌下去的酒一股脑儿反上来,其实是因为他脑子里浮现出明天那一幕——叔父忠正将被执行斩首,这让他无论如何无法豁然,无法轻松,心里怏怏不悦。
忠正早上很晚才睁开眼睛。
清盛将他安置在仆人起居的一栋长屋内,里面虽说徒有四壁、光线昏暗,但并没有怠慢他。清盛命人端来了药汤,还让他饱饱地喝了几大碗粥。忠正心想这条性命总算是捡回来了,于是放心地熟睡过去。
早饭也感觉特别得香。
忠正想起了儿子们。长子新院藏人长盛、次子忠纲、三子正纲,都在乱战之中失散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已经被拿捕,还是已战死,又或者正躲藏在某个地方。
忠正正想着——
“右马助忠正大人在吗?”一名武士闯了进来。
忠正吓了一跳。凝视对方,大约三十四五岁,生得是面目清秀,一副机灵模样,心想一定与自己有着某种血缘关系,不过却似乎与清盛并不相像。
“在、在!你是?”忠正勉强摆出一丝威严,反问道。
“非藏人时忠。”
“噢,是播磨大人的妻弟呀。多亏播磨大人顾念叔侄之情,收留老夫在此一宿,还请你转告他,就说老夫谢他了!”
“不客气。浮生若休,休最要紧。如果你想剃须理发什么的,就请等一等吧,一会
儿会满足你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要将老夫转移到别处?”
“是的,不过还要再等一下,现在我只是来用绳索捆绑你的!”
“啊,绳索?是谁的命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播磨大人的命令。”
“不可能!你去把播磨大人叫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播磨大人来也是一样。今日一早,朝廷之命已经宣达,命令申时之前将右马助忠正斩首!你的命运已经定下来了!”
“这……”忠正惊得往后一仰,“太荒唐了,不可能的!”
觑准忠正直起身子的一瞬间,时忠一个箭步冲上去准备反剪他的双手,将他捆起来。正在这时,就听得屋内地板发出一阵响声,两人撕扭着同时摔倒在地。
听到动静,立刻有七八个武士从屋外蜂拥赶到,毫不费力将忠正捆绑了起来。
“老夫要找侄子!去将老夫的侄子播磨叫到这儿来!他怎么可以欺骗糊弄我这个可怜的老者!”忠正扯开嗓子叫个不停。
然而外面的门被钉死了,并且有兵士站岗监视,时忠则快步离去。
清盛从一早开始便蜷缩在一间屋子里,屈膝而坐。昨夜信西的话,想必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翻来覆去咀嚼了多少遍,可是脑子仍旧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大哥!我来了。”
“哦,是时忠啊。他说什么了?”
“啰里啰唆嚷嚷了老半天,跟他的年纪真不相称,临死了还那么不干脆!”
“唉,你不要这样说——真不该对他心生同情之心,倒不如一开始就用绳索把他捆了,我的罪还轻一些。”
“什么话呀?罪人是右马助,不管是轻还是重,罪责绝不在大哥身上。”
“今早朝廷送来的敕命你看了?”
“看了——申时以前于六条河河滩行刑。”
“不光是忠正。夜里朝廷又派人来宣昭,为免去心头之患,将从其他地方抓捕到的忠正的儿子长盛、忠纲、正纲三人也一并斩首于河滩!——信西大人也够狠毒的。”
“什么嘛。开战之时,不是杀得地上血浆积了厚厚的一层吗?这又算得了什么。”
“开战时是开战时,那不一样。”
“这也是战争,申时,六条河河滩!为什么大哥觉得有所不同呢?”
“噢,是吗?嗯……”时忠的单纯,比起信西细入毫芒地讲大道理,更能够让清盛的心情略微轻松一些,虽然决断仍是艰难的,但至少杂念被梳理干净了。
“睡觉!我睡个午觉!离申时还有的是时间。时忠,替我把那个手匣拿过来当枕头垫垫。”清盛躺倒下来。
透过屋檐,仰头望着夏日的天空,一团团云彩疾速掠过太阳,忽儿使得万里蓝天变成乌黑,忽儿又划出一片灿烂的晴空,使得地面黑白交替,忽闪忽闪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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