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1 / 1)
雷云
河堤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拥来的人群,好似乱哄哄的蜂屯蚁聚一般。这些人都是来围观斩首的。
这条河川一带,朝廷经常于此斩首罪犯,百姓早已不觉得稀罕了,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有那么一次。尽管如此,每逢斩首罪犯,百姓还是乐意拥来围观。为了显示刑罚的用意,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官府役人、刑场监斩的兵士等对这些围观的百姓从来不加驱赶。
“好像要下雨了……”
人群一面担心着天气,一面照样朝前挤,人越聚越多。人们挤在六条河滩的一角,远远望着黑白的大幔似乎马上就要撕裂、马上就要炸响,却仍不肯离去,甚至零星的雨点开始“吧嗒吧嗒”落下,人群依旧没有散开。
地上互相隔开一段距离铺着三块乱蓬蓬的草席,三个年轻人端端正正地分坐其上。
作为监斩人,朝廷卫府右少弁惟方的手下及狱吏等也到场了,他们在提前做着准备,就等清盛将忠正从六波罗带到此地行刑。
忽然,人群**起来:原来是清盛一行到了,正翻身下马朝河滩这边走来。惟方的手下们立即上前与清盛打招呼,而这时右马助忠正则由非藏人时忠用绳索捆着,在众多武士的看护下,被押至河滩边一块空着的草席,强按着坐在上面。
“啊,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长盛、忠纲、正纲等先前已坐在草席上的三个儿子腾地跳起身,想往忠正那边挪。可是每个人都被用绳索拴在身后的木桩上,长盛等三人一挣,便将自己弄得摔倒在地。
“不要吵!你我父子几人只能认命了!”
毕竟身为父亲,看到几个儿子如此,忠正反过来劝慰他们。
“虽然心中不无悔恨,不过为父的还是很高兴,能在这里和你们几个相聚,真是没有想到啊,到底是父子缘深哪!长盛、忠纲,还有正纲,你们都听好了!”忠正声嘶力竭地叫道。
离开六波罗的时候,忠正一路上狂喝不止,以至嗓子都嘶哑了,这会儿声音听上去有点含混不清。
“三人都听好了:我等父子虽武运不济,今日在此行将被斩首,可没有一个堕落到清盛那样忘恩负义的畜生的地步!我等拥戴新院并非逆罪,无可非议,新院的恩宠永生都不会忘记。你们看看清盛,当年的穷小子平太,如今的清盛,所谓忘恩负义说的就是他这种人!我们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没有在世上留下耻辱!”
清盛坐在马扎凳上,一语不发。忠正乜斜着眼睛瞪视着他。
面对这个行将被处死者,清盛实在没有勇气与其四目相对。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清盛,你是个心狠手辣的无情鬼!”这下子,非但视线,而且舌锋也向他直击而来。
“平太,你若是长耳朵了就竖起来听一听:昔日忠盛大人连碗稗米饭也吃不上的时候,好几次差你到堀川我家来借钱,全靠我接济的你们,难道你都忘了?”
“数九寒天,穿件破烂的旧衣,哭着鼻子跑到忠正门前,像个讨饭的似的人是谁呀?忠正看着可怜给几口冷饭,扑簌扑簌掉着眼泪吃个满饱才回家的那个饿死鬼,如今竟成了播磨守清盛大人,真是笑死人!这些且不说,竟然欺骗自小有恩于自己的叔父,你良心何在呀?莫非想用叔父的首级向朝廷邀功,换取自己的飞黄腾达?你这样做,还算是人吗?”
“这难道不是比畜生还不如?平太,你若是有什么屁想放,倒是放呀!”
“没有啊?谅你也没有!忠正对你一家有大恩大德,是你老子忠盛的亲弟弟!你想斩我?罢罢,或许是前世注定的吧,你想斩就斩吧,来啊!老夫绝不称名念佛,老夫要念着忠盛大人的名字受死!好了,爽爽快快开斩吧!来啊,平太!”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逼人的阴气,口中甚至仿佛要喷出一团火焰来。
恰在此时,乌云密布,天地间一瞬变得昏黑晦塞。
远处响起阵阵雷鸣,暴雨来临之际的冷风激起飞沫、卷起沙土,自海峡朝这儿驱驰而来,将天地间的帷幕一点点掀翻。
雷云翻卷,暴雨袭来,日晷上的投影也消失了。
那些早已习惯了行刑的官府役人、监斩官等,先前还竖起寒毛呆呆地站立原地听着忠正喋喋不休的数落和诅咒,忽然感觉脸颊上有雨点打到,于是一齐回过神来催促起清盛:“申时到了!播磨大人,快点动手吧,不然就过申时了!”
“噢——”清盛梦游般地说道。
他使出张满强弩的浑身气力勉强让自己站立起来。
清盛一站起来,忠正的视线立刻随之向上抬起。清盛移步走到旁边,忠正的视线又跟着转到旁边。
“时忠!举刀!”
“开始吗?”时忠叉开两腿,稳稳地站定,刚举起大刀旋即又放了下来,目光朝清盛铁青的脸上瞅过去,那眼神似乎在问:“从谁开始?”
“从最边上开始!”清盛用手一指吩咐道。
听到这声命令,长盛立即向清盛转过脸来,死死盯住他。清盛下意识地别转脸去,大声喝道:“时忠,你害怕了吗?赶快动手!”
“我怕?”
随着时忠的话音,一声奇怪的声音传入人们耳中,是鲜血迸射和刀刃震动在空气中汇合而成的颤音,听起来就好像一块湿抹布甩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的声音。
“啊!长盛,你先走了?”
忠正发出一声惨叫。话音刚落,旁边忠纲、正纲所在的地方又传来两声同样的响声。
“忠纲!正纲!”
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
人们已经分不出究竟是云端发出的声响,还是地上发出的声响。
忠正的叫声影响到了时忠,手里举着大刀的时忠,没能向第四颗人头砍下去。
时忠霎时间目光变得虚无而呆滞,低头在地上抓来转去,仿佛要寻回自己的魂魄似的。
“喂!怎么了,时忠?在做什么?”
“水!让我喝口水再接着斩。突然一下子感到眼睛发眩,真奇怪,手也使不出劲来……”
“你这是晕血了,真丢人。行了,我自己动手!”
清盛有点生气了。他大步走到忠正坐的草席旁。
忠正仰头望着天。清盛双眼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
此刻他内心的情感,突破了平日的界限。一旦突破这个界限,眼前只看见一片白茫茫虚无的空间,脑袋也从内部冷下来——这种冷冽,或许是达到热度的极限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无知觉吧。清盛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暗暗笑着,目光向下平静地与忠正的视线对峙。
清盛高高举起刀,对忠正道:“右马助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你的这颗首级,清盛受领了!”
“哼!你动得了手就来吧!”忠正强硬地回应道。
正常应该是伸长了脖子引颈受刀,忠正却相反,他将胸高高挺起,那架势倒不如说是一种抗拒:不要斩我!
“要说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莫过于老夫竟然会死在你手里!说起来,自打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起,我对你平太清盛就瞧不顺眼。唉,这也算是宿命吧!”
“没错,清盛自从少年记事之日起直到今天,全天下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让我如此讨厌哪!”
“你我叔侄二人就像雪和墨一样生就合不到一块儿。现在我败了,死在你这个可笑至极的侄子手里,岂是懊悔二字能够表达的呀!”
“你懊悔了吧?告诉你,这是战争!”
“不!是轮回。平太,下一个就轮到你自己了!”
“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准备好了吗?”
“别急!平太,老夫还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哼!还有什么说的?”
“你呀,别说还真像,和尚之种是无可争辩的了!”
“什、什么?!你说我像谁?”
“像你父亲啊。”
“不管像或是不像,除了忠盛大人,清盛没有其他父亲!”
“不,你有!老夫曾从兄长的未亡人祇园女御那儿听到过她的忏悔,你并不是我兄长忠盛大人之子,也不是白河法皇的血胤,你其实是祇园女御和她的秘密情人——那个八坂和尚的儿子!”
“胡、胡说八道!去死吧你!”
清盛猛地将手中大刀一挥,朝后一用力,随着一道白光闪过,“扑哧”一声,尚在喋喋不休的忠正的头颅被砍飞。
清盛手里提着大刀,茫然地在那里伫立了许久。刀刃被血染得鲜红鲜红。
一道闪电在眸底划过。雷声隆隆。苍冥令人骇惧地震怒了。脚底,仿佛有某种东西一阵阵向上涌来,将他从茫然自失中唤醒:
“混账!真是混账!”
“他疯了!畜生!”
“禽兽!”
这不是雷鸣,这分明是
人群中发出的声音,是庶民的鄙视。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刮来的小石子像雨点般在清盛周遭噼里啪啦地飞落下来。
清盛没有躲避,石子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虽然身上穿着铠甲,但是脸上和手上已经渗出血来。
人群中一齐发出怒号,使得一时间听不太清楚究竟在呼喝什么,但是很容易想象得到,无非是叱责清盛亲手杀死自己的叔父,甚至连叔父的三个儿子也不放过,一并处斩,故而愤慨地齐声发出声讨。这种人们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惨剧,竟生生在眼皮底下发生了,也难怪民众抑制不住憎恶之情,整个河滩就像口沸腾的大锅,骂声一片。
清盛手下兵士迅即举着刀逼向四面人群,人群顿时向四处狂奔逃散,只剩清盛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四具尸体旁,活像一根木桩子。
哗哗的暴雨一个劲地朝他凶猛地拍打。
青白色的电光仿佛要将东山之塔一劈两半。电光之中,清盛依旧伫立在那儿。手里拎着大刀,全身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茫然伫立在那里。
“大人……大人!”
“官厅的役人们都返回了。”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全都走光了!”
“总算毫无意外,行刑顺利结束了。”
“大人,我们回去吧!”
手下兵士心神不定地围拢在清盛身旁,催促他赶快返回。清盛这才慢吞吞地迈开步子往河堤走去。他抬起头望着狂风骤雨过去之后的旷野,口中默默地似乎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唤道:
“时忠!时忠!”
声音十分平静,与平常的他并无二致。时忠及其他手下也登时舒眉展颜。
这时候,黄昏的天际弯起一道彩虹。时忠等一众人仿佛从噩梦中醒来,牵起马儿,一字儿列队在清盛面前。
清盛扯住马嚼子拉过坐骑,回头又吩咐时忠:“你带五六个手下留下,将四人的尸体好生运送到鸟边野的火葬场去,我今晚要在家里为他们守灵,殡礼就拜托你了!”
当天晚上,少纳言信西见到了翘足而待的忠正的首级。
右少弁惟方的手下很快便从六条河滩边将四只首级匣一字儿排开摆在客堂的灯火下:“执行完毕!”
随后,信西仔细听取了手下关于忠正在六条河滩临刑前的最后情状以及清盛的表现等报告,不由感慨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也有例外,像忠正这样一直到死还邪执瞀妄的人少归少终究还是有的啊!——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清盛还真是个胆小的人,像他那样子之前开战时居然会不顾一切地冲向白河北殿呢!”
信西说着,发出一阵大笑,其间还以手击膝,心情似乎很愉快。
翌日。信西将义朝招至高松殿的一室,像平常一样用又低又细的声音说道:“左马头大人,播磨大人昨日已将叔父忠正的首级砍了下来,献给朝廷,其竭诚克忠之志和磊磊明明之心真令人钦佩呀!不过,追随新院的谋反人之一、较之忠正官职更高、且率一门六子一同参与叛乱的大将军六条为义,不知道对其下落的搜寻进行得如何呀?”
话说得十分和缓,语气也十分诚恳,可是义朝却登时像心里扎了一支箭似的,脸色也刹那间陡变。
“哦,正在锐意四处搜寻。不过,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儿线索。”
“当然啦,又是开战又是追捕,连着忙不停,个中辛苦朝廷也是明白的。”
“下官一定继续努力,哪怕拔光地上的野草也誓将他们抓捕归案!”
“嗯,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
义朝俯着头面孔朝下回答道。信西向上翻着眼珠,间或偷偷向下瞥一眼义朝,继续慢腾腾地说道:“将军此战军功卓著,真令人羡慕啊,今后还望加倍努力,可不要让播磨守大人一个人高踞雀枝、独占**呀,相信将军必会以实际行动向朝廷证明你的忠诚!”
信西肚子里的算盘其实昭然若揭:就像清盛对待他叔父那样,希望义朝也能尽快捉住父亲为义等人,交由朝廷法办——当然是要他们的首级。
面对这样的怂恿或者说逼迫,义朝心里如何能够平静呢?
这天,义朝原本说好了上常盘家,去看望战后刚刚从乡下避难归来的常盘和孩子。他心情烦闷,步履沉重,整整一天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不过,他还是绕了个弯拍马往常盘家门前走去,打算稍坐片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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