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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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加茂的树林旁,专程来接为义的轿子早已在此迎候。

黄昏时分,为义坐在轿上进入义朝的家门。这儿既是日思夜想的儿子的家,又是敌将的营阵。

为义被人轻轻搀扶至一间隐秘的内室,三名女佣负责照料他,又是沐浴,又是梳发,又是更衣,随后还拿来食物和药,真可谓无微不至。

为义睡得很熟。昨夜没有被蚊虫叮咬,也没有担心野兽侵袭,因为这儿是自己儿子的家呀——清晨,为义望着窗外的朝阳轻轻发出感慨。

白天,为义与义朝终于相见。屏退其他人,只有父子二人相对。

离别仅仅只有大约半个月,可是却仿佛已经相隔了十年一般。

为义泪流满面,义朝同样满脸是泪,两人一时间竟想不起说什么。

骨肉之情真是种奇怪的感情。倘若相互憎恨,则憎之切恨之深绝非他人堪比,人与人之间再强烈的仇恨、再根深蒂固的宿怨都比不上亲骨肉间的宿怨和仇恨。是因为其对象既是他人,又不纯粹是他人,某种程度上就交融在自己的血脉之中?是因为人类自我厌恶自我仇恨?还是因为至爱的反作用?谁也解释不清楚。故此,人很容易盲目地陷于这种骨肉间的情仇纠结,几乎无时无刻不上演着骨肉相残的惨剧,这或许正是人类仍未彻底摆脱兽类的原始本能而传承下来的可怕遗习吧?

相反骨肉相亲,却又可以亲密到合而为一的无间地步,只需一滴眼泪,即使中间隔着冰河也足以被融化。

“父亲大人!原谅我,义朝未遵父亲的心愿,犯了忤逆之罪……”

“罪?义朝啊,你父亲我才是犯下大逆之罪的朝廷的罪魁啊,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你就将我当一个罪人对待吧!”

“父亲大人,您这么说,义朝简直心如刀割啊!”

“不不,义朝,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我早已想好了。只是想求你放过赖贤、赖仲、为朝他们几个,还有那些无辜的妇女和幼儿。为义甘愿以一身换得朝廷对他们的宽恕!”

“您说什么呀!义朝情愿舍弃军功,也要设法求朝廷留父亲大人一命!”

“可是,朝廷里那么多人,人心叵测啊,千万不要将你自己搭进去!你是源家长子,只要你能出人头地,源家就会声名不绝!”

为义一个劲儿地劝说义朝,希望他不要勉为其难,即使到了这个分上,仍难舍做父亲的苦心——就像开战前夕,为义命人悄悄将家传的铠甲“源太襁褓”给义朝送去时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这天夜里,义朝躲在一辆牛车里,悄悄来到少纳言信西的府邸。不料没见到人。听信西的家人说,信西这段时间非常忙,估计今晚又要在宫中过夜了。

第二天再去,所幸这次信西刚好在家。可是刚听义朝讲述了个大概,便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什么?你想求朝廷留为义一条活命?兹事体大,信西说了可不算啊!再说,此事在私邸里说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呀,请你还是上朝廷去向诸卿求情吧!”

说起来,就在数日前,信西还曾一个劲儿地督励义朝,如今向他求情,不啻是自讨没趣,更可能招致其震怒。

然而义朝却不肯放弃。他听说中院中将雅定是个极富人情味的公卿,担任右大臣,朝廷中官僚对其甚是遵服,最要紧的是深得新帝后白河天皇的信任。

义朝往访雅定的私邸,畅叙一夜,将自己心中的苦恼和盘托出,全告诉了他。

雅定也是名歌人,同西行等人素有交往,一照面便给人一种和善的感觉,当时的话本小说中称他是“少有的温情主义者”。

“哦,大人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不过现如今宫中就如同世间一样,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人心险恶,您的恳愿经朝廷商议能否同意我还真的不确定,不过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听了义朝的讲述,雅定爽快地答应道。

第二天的朝议,“左马头义朝大人有个请求,”雅定果然将此事端出,“欲以其军功相抵,只求朝廷留父亲为义一条活命,诸卿以为如何?”雅定将事由提起,一面关注着天皇和公卿

们的反应,一面竭力争取众人的赞同。“此事绝非出于个人私情……”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

至于赦免理由,自然也是摆得上台面的:

“我朝自弘仁元年左兵卫督仲成怙势骄狂,离反昭穆,而使天下大乱,被问以死罪以来,帝王二十六代、业祚三百四十七年,其间死刑一次也未实行过。死刑业已免除四个世纪,如今又何必忙着恢复呢?古人曾云:杀一人,则杀又生杀,百杀亦不足矣。”

接下来,雅定又为源为义辩护起来:“为义之所以加入新院阵营,完全是出于报恩。再说,他已是个年逾六旬、久病缠身的老将军。其祖父八幡太郎义家为朝廷奔波,远征陆奥边地,为天皇和朝廷立下过大功啊!至今坂东地方追慕其余风的武士仍大有人在,假如定其死罪,势必招致这些武士的仇恨,激反他们。伤人者,人恒伤之——这会让本已险恶的世道更加险恶,这样的政治雅定觉得是一种悲哀,也令人恐怖。仁与爱,这难道不正是我朝统治的根本精神吗?”

说到这里,座中一人发出朗朗笑声,是少纳言信西。

“昨日是昨日,今天是今天,政治这样的大事归根结底是注重当今。雅定大人所言极是,只可惜雅定大人对于今日世态并不了解啊。”

信西的舌锋之犀利,连之前的恶左府赖长跟他比起来也稍逊一筹,何况如今的信西在拥有辩才之外还握有莫大的权力,其做派跟昔日的赖长几乎一模一样。对于雅定的提议和辩解,信西一上来便猛烈反对。

“假如宽宥为义,则对新院又将如何处置?再说,假使免去为义死罪,流放边地,只恐他会聚集同类,他日一旦有机会又会图谋不轨。既然播磨守清盛大人已经将他叔父斩首,断绝了祸根,为什么偏偏要对为义、义朝父子网开一面,特别处置呢?这样做岂不是很不公平?”

信西一面反驳,一面看着雅定不住地发出嘿嘿冷笑。他心里非常清楚:雅定是受了义朝之托才在朝议中提出此事的。

“据检非违使暗中侦察得知,左马头义朝大人将父亲为义私自藏匿于家中。若情况真是如此,那就严重了,实属违反敕命的大罪,绝不能轻饶,信西正打算提请朝议同意命其他武将立即率兵讨伐义朝将其拿捕,谁想中院雅定大人却还在这儿为其说好话!”信西突然抛出一记杀手锏。

时势激变本是天之常势。有时候,败战则天下暴民丛生,胜战则催生出朝中霸者来。经过此次动乱,信西的权势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每次朝议,这种无所忌惮的权势越来越表面化,越来越嚣张,凭一个雅定如何能说得过他?

再说雅定回到家,悄悄差人将义朝唤来,将朝议情况告诉了他,随后嘱咐道:“万一弄不好,信西真的会命武士朝你的府邸杀去,将大人一块儿拿下!”

义朝内心异常苦恼。事情至此,他追悔莫及。为什么不论是胜还是败,自己都不能和父亲还有兄弟们共处同一个阵营,一起太太平平地安享天命呢?

义朝的心腹家臣镰田正清和波多野次郎很快觉察到了主人的苦恼。——应该说,不少家丁和手下都觉察到了。

这些赌上性命和气运参战的武士们心里颇不平静。依照当时的惯习,敕命大过亲情,因而父子兄弟残杀是常有的事情,倘若主人不肯这么做,他们这些身为家臣家丁的武士非但之前的战功一笔勾销,甚至可能背上逆贼之名,成为朝廷诛杀的对象,又如何是好?

这天主从相对无言,默默地过去了,第二天依旧,经过两夜到了第三天,义朝终于将心腹中的心腹镰田正清和波多野次郎叫到屋子里,悄悄吩咐了什么事情。看起来,义朝实在难以亲自处理这件事情。

“世间真是无情啊,左马头大人废寝忘食、绞尽脑汁想救老太爷一命,可是……朝廷内反对的声音不少,还有人存心要置您于死地。没办法,大人只好请老太爷先去东山深处的草庵里躲藏一阵子,正好将养将养身子。”

镰田正清和波多野次郎来到为义暂时栖身的屋子,如此告知。

轿子已经遵照吩咐抬到屋外草坪上,二人不停

催促着:“我等二人一路护送老太爷前往。”

为义起身,准备登轿,行前又恋恋不舍地转向义朝的屋子,抱手称谢道:“都说儿是父母心头肉,父母最值得拥有的宝就是儿,你若不是这样的儿,为什么还要如此绞尽脑汁救老父啊,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前程?你的恩情,老父至死不会忘记的!”说着,从眼眶里滚落两行泪水。

抬着为义的轿子,黄昏时分出了后门,很快便消失在昏暗的街道上。

明明说是往东山去,可是轿子行走的方向却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出了京城,经西朱雀沿着七条河一直来到一片黑漆漆的荒原。

前面停放着一辆空的牛车,十多名家丁早已等候在此。为义可是这辈子还没乘坐过牛车。

镰田正清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波多野次郎。波多野次郎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摇着手低声道:“还是你动手吧!我、我不行!”

正清磨磨蹭蹭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脚下已经来到牛车跟前,对抬轿的家丁下令:“喂,停下!”他走近轿子,隔着轿帘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太爷,已经出京城了!前面路途尚遥远,请转乘牛车吧!”说着话,手上却紧握大刀柄举向空中,半边身体略微后倾,单候着为义下轿子。

这时候,波多野次郎从后面碎步走近正清,拉住半举的手,“正清!你过来一下!”将他拉到十来步开外的地方。“喂!这样子暗害可不成!不能搞暗害!再怎么说,他也是主人的父亲,是老太爷啊!怎么可以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就照实说,再给他点时间念佛祈祷。虽说在这荒郊野外结束掉一生,至少我们对六条源氏的老太爷也得有应有的礼节呀,你说是不是?”

“说得没错,可是,那样的话实在下不了手啊!要不你来吧?”

“想都别想!我是绝对下不去手的,还是你自己动手!”

两人推推搡搡、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正清来到为义面前,跪伏于地,将实情告诉了他。

“是吗?”为义非但没有一丝慌乱,反倒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待他下了轿子,端端正正坐直了身子,却问道:“为什么义朝不跟老夫明说呢?我知道有点儿难以启齿,可作为一个儿子,跟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霎时间泪流满面。

“作为父亲,就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难道义朝是这样看父亲的吗,觉得父亲的心胸就那么狭隘?义朝啊,你从小就失去母亲,是在父亲的膝头长大的,几十年来只有父亲一直陪伴你,可、可是,你怎么就不明白父亲的心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除了草穗在摆动,伏击在旁准备暗中动手的武士及抬轿的家丁等一个个忍不住啜泣起来,喉咙里发出像虫鸣般的呜咽声。

“义朝呀,真遗憾哪!虽说人间无常,可你我毕竟是最亲近最亲的亲人!你不是我的儿吗?我不是你的父亲吗?为什么你不肯对我完全敞开心扉呢?为义从来不曾抛却对你的父爱呀。假如实在不得已,为义也会坦然接受的,父子无拘无束地彻夜促膝欢谈,然后做今生之别,那样不好吗?”

为义立起身,脸上没有了泪水,仿佛一生的眼泪都已经淌干。他合上掌,小声祈祷着。待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安详地开口道:

“正清,动手吧!”声音仿佛拂过袈裟袖子的那阵轻风。

左马头义朝终于将父亲的首级献给了朝廷。

尽管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斩首,但庶民百姓得知事情真相后却齐声非难,较之清盛在六条河滩受石块袭击时骂得更加激烈、更加狠毒。

随后,四郎左卫门赖贤以及赖仲、为宗、为成等几个也被官军捕获,并先后被处决。只有八郎为朝一人逃脱,为朝放出大话道:“老爹和哥哥们真傻啊!什么大哥,不过就是公卿们豢养的一条狗罢了。想捉住我,哈哈,我八郎随便走到哪儿都是我的天地!”他单骑一人逃往西国去了。可是没多久,为朝还是被捉住,押回京城,两臂的筋被挑断,然后流放至伊豆大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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