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信西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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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闹信西府

也不知是谁,在战死者们捐躯的桥堍以及路旁供上了鲜花,点燃线香,垒起一簇簇石堆,其后,越来越多的人到这些地方为那些身份不明、无亲人吊丧的亡灵祈冥福。

他们都是与战争毫无关系的地下人。有背负着婴儿的老婆婆,有从市场回家途中的主妇,有兵乱一结束便匆匆上街重拾生计卖土陶器皿的小贩、卖鲜花的女子,还有牵着牛的男人,路过的和尚尼姑等,纷纷停下脚步,合掌祈祷一番。

说是无缘,但此时这些牺牲长眠的无名兵丁在他们眼前所浮现出来的身影,或许就像他们的远亲或邻居,与其生活密切相关。

“这是可怜的战死者与可怜的人们在相互悯伤,让人看到了人性之善,善哉善哉!”

在一处被烧毁的废墟旁,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停下来,对着路旁供奉的香火,怃然低声自言自语道。

这是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游方僧,身上背一只带腿方形木匣,头戴一顶大斗笠,毛茸茸的手上箍着两串念珠,手拄一根竹拐杖;头发既不梳束,也不削剪,一副蓬头样子;脸上沾满尘污,标准的垢面——整个就是活脱脱的“蓬头垢面”;身穿破衣,脚登泥草鞋。唯有一副坚毅威武的豪杰神情,却是睿山和南都的众僧所不具备的。

“唉,西洞院的西角被烧毁了,三条东的府邸还有壬生别墅全都成了一片荒野,啊!柳水御所也……”

僧人似乎感慨万千,他不停地念佛祈祷,不光是念佛,并且用洪亮的声音朗声诵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沿着街道昂首而过。

“瞧呀!又来了,那个嗓音洪亮的和尚!”

“又是昨天那个栗子头和尚!”

“那栗子脑袋真叫大,简直就是魔栗!”

“喂!和尚,和尚,去哪儿呀?”

街上的孩童已经认得他了。而他好像并不讨厌孩子们,只见他从乱蓬蓬的胡须中张大了猩红的嘴巴。

“栗子头和尚,我要吃零嘴!”

“给我点饼干吧!”

“给点钱也行啊!”

孩童们见他好欺负,便跟在后面起哄着一路追来。

他挥着手,甩开大步转过街角。

不多时,僧人来到姉小路上的一个大门前。这里是少纳言藤原信西的府邸。僧人停住脚步,离开街道立定在门前,捻着数珠,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大步流星地穿过撑柱大门,对旁边的车栅马厩瞧也不瞧,径直闯入中门,冲着正房大声喊道:“叨扰了!叨扰了!喂,有人吗?贫僧乃是住洛北栂尾山、露衣风心一沙门,名叫文觉——昨日、前日前来叨扰的也是贫僧,今日务必同信西入道大人一晤,好好叙谈叙谈,还请管事的代为通报一声!”

府邸内虽门庭宏阔,可也经不住他这般大嗓门吼,至少在对屋内都听得清清楚楚。

下人们登时一阵慌乱,有的急急朝后面屋子跑去,有的则疾步从屋内朝大门方向跑来。终于,三名身份较低的侍卫和一名老家臣来到前面,礼数周全且客客气气地应答僧人:“实在是不凑巧,我家主人昨夜朝议耽搁到很晚,故夜宿宫中,没有回府来,什么时候退朝尚不得而知。近来公务繁忙,主人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啊!”

“哈哈哈!贫僧来此途中顺道去兵卫府转了一遭,打听了一番,信西大人昨晚酉时就出了皇嘉门——卫府的记事簿上明明这样记着,这会儿不可能不在府中啊!信西大人不是忙于治世安邦吗?那就没理由这样避着文觉嘛,贫僧又不是无事前来闲谈的,我只是想与大人同忧共虑,向大人献言而已呀。恳请几位快快替贫僧通报一下吧!”

“好说好说,改日定当向主人禀报。”

“不是改日!贫僧这就要拜见信西大人!刚才所说明显是撒谎对付文觉,不过贫僧并不计较,只请快快上后面通报一声便可。”

“可是今天……”

“不,一定要今天!不是明天!多耽搁一天,就又会多几人丢掉性命啊。治平之事,其要就在于只争朝夕。倘若再不替贫僧通报,贫僧可真的要发火了!”

文觉说到这里,脸上并无气恼之色,只是卸下身上背的木匣,一屁股坐了下来。

后面的泉亭里此时正有访客。看样子是十分熟稔的客人,主人信西和妻子纪伊局都陪坐在旁。宾主传杯弄盏喝着酒,厨房的庖人则站立一旁挥刀解鱼,将整条的时令鲤鱼清洗干净,切成薄薄的生鱼片,再摆放成鱼的形状,以飨宾主。

“嘁,真讨厌!”

信西生怕扫了客人的兴头,咂了咂舌,“我去看看就来!”其子名叫长宪的当即站起身来。

信西在儿子耳边轻声吩咐道:“是那个叫文觉的讨厌和尚,他还给朝廷投书献过言。你出去,跟他好生说话,将他赶走了事!”

长宪答应一声,便往门口方向走去。过了车栅马厩,来到中门上房,居高临下看着文觉道:“文觉便是法师您吗?实在不凑巧,家父此刻正在和重要客人说话。法师您给朝廷的献言书家父已经看了,您看今天是不是请先回去吧?”

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家的三公子。”

“恕贫僧失礼,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快把信西大人叫出来!”

“法师此话可是不合礼数呀。”

“不,贫僧并没有失礼!贫僧欲拜访信西大人,费了整整三天工夫,他从里面出来见贫僧一面费什么事?再说,贫僧并非为私事而来,实是为国家分忧哪,照理信西大人当惜寸阴洗耳恭听贫僧献言才合乎礼法呀!”

“像法师这样的访客不在少数,只恐家父对那些所谓的忧国之谈听得都快耳朵生茧了吧。”

“你住口!小崽子!贫僧并不是喝醉了酒来闯这权贵之门的!每日每夜,从官厅牢舍中被拖出来押至河滩边斩首的人已经多达数十人了!”

“法师请安静,这样子会打扰客人的!”

“是吗?那里面的信西大人也能够听见了?那好,贫僧就站在这儿说话,里面客人还在的话不妨也一块儿听听吧!”

文觉挺直了胸膛,开始大声高呼。数年来自隐于那智的荒山野岭,每日在山风和飞瀑中声嘶力竭地诵读经文,至今仍坚忍修行不止,早已练就出洪亮的大嗓门,只要稍稍运点气力,声音足以绕梁震宇,穿透几重屋壁,让府内人听见他说话根本不是桩难事。

“这家的主人,听好了:千万不要忽视百姓的街谈巷议,权当是上苍借着百姓的口说出来的!听说是信西大人乱后主导了对战犯的处刑斩首,弄得跟六道鬼界的地狱景象没什么差别:让侄子去斩杀叔父,让兄弟互相杀戮,让儿子割下父亲的首级……即使是猫狗一样的畜生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来吧?!”

“贫僧还听说,每日朝议,只要信西大人开口发话,必定就会对人定刑、剥夺他们的性命;就算逼迫义朝将自己生身父亲的首级交给朝廷、且对手足兄弟大开杀戒这些都不说,可你还要命人追杀为义的老妻,将她投入池中,并且将好几个年幼的孩童排列在道旁,将他们一个个刺死……这种残酷无情的行径,百姓谁人不恨得咬牙切齿?”

长宪和一干侍卫家丁全都被文觉震住了,就像呆呆地伫立在飞瀑前面一样,谁也发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一切你竟然都是假借天皇的威德来做的,颁告敕命,命令武士去执行,将朝廷变成了鬼畜怨府和人间怨谤之地。身为臣子,岂不是大大的不忠?自弘仁元年以来,历经二十六代帝王、三百四十七年,我朝未颁宣过一次死刑,而京城太平从无兵乱,皇室待民如子,以仁爱之心祈盼万世和平。如今,这一切可都要一去而不返了,太遗憾了!”

文觉摘下手腕上的数珠,攥在右手心,右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使劲挥舞着。数珠随着拳头呼呼生风,而文觉的一番慷慨陈词更是颇具叱咤风云的气概。

容易被自己感动、激励,并且一旦激发起强烈的情感便无法停歇下来,这便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情,碰到爱情问题是这样,关乎国政时局时同样如此。眼看他将两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恨不得将眼眶撕裂一般,太阳穴处的血管则可怕地暴了出来。

昔日,当他还是玩命三郎远藤盛远的时候,爱上了别人的妻子袈裟,结果糊里糊涂割下心上人的首级,其后出家为僧,十余年来一直在那智飞瀑下革面洗心,但依旧难改武士盛远的脾性。

悲恋的旧伤已渐渐愈合,他斩断俗世的七情六欲,先后往熊野道场以及南都、睿山各处名山古刹,向德高望重的法师乞教求法。夜晚,他挑着一盏孤灯,潜心研读《大藏经》等经书,修念佛三昧,恭迎自己内心深处的佛性,登莲台而证真乘,渐成佛果。然而,生就极富人间本性的文觉,此时其人间本性仍远远强于一般人,这却是他始终无法摆脱的。

对此文觉自己也甚感厌恶,而当他目睹了睿山、圆城寺、奈良、熊野等既成贵族宗教内部的腐败现实之后,更加厌恶不止,于是发誓创建独具一格的天台新教。高雄道栂尾山的大山深处,昔日鸟羽僧正居住过的古庵已经朽败,文觉便向九条家恳请,将它顶下来,重新支起柱子,用桧树皮铺覆屋顶,近来便住进了这里。

先前的兵乱以及其后极不人道的战后虐政,文觉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翻江腾海似的难受,终于忍不住走出大山。他并非愚蠢到不知道哲理性的佛智其实无力改变社会现实,佛的光芒也无力影响到政治及战争的狂潮,只不过眼见人间堕落、骨肉相残、百姓涂炭,自己再也无法独居深山,守着孤高的古庵整日念佛诵经,以他的天性他实在坐不住了。

文觉正在中门外扯开嗓子怒吼之际,大门外又来了一拨客人,只见两辆牛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贵族。

“怎么回事呀?”

“好像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和尚在里面闹事呢。”

这二人,一个是“葫芦花三位”藤原经宗,另一个是权中纳言藤原信赖,都是出身名门的公卿。

二人站在门外踌躇,“又不好返回去”,于是便躲在中门外的篱笆墙下,等着文觉离去。

有一阵子下落不明的经宗,兵乱之后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又是悄

悄地接近关白藤原忠通,又是不时来信西府邸造访,装模作样地一同祝捷,凭借着圆滑机灵的本事,四处奔走钻营。他本是个不知廉耻之徒,又无气节,然而却擅长世事俗谈,有那么一点儿小聪明,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不但让对方觉得充满意趣,而且从不得罪人。

“信西大人近来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哟,将来国政准定得由他来左右。虽然开头不容易,但有机会你一定要跟他认识认识,套套近乎。”

之前经宗就拍胸脯为他们牵线,今天便不厌其劳特意领着信赖前来拜访信西,信西也答应见面,为此今天连朝也不上了,专门在家等候二人到来。

“这可够麻烦的,这个臭要饭的和尚,好像全无离去的意思嘛。”经宗皱着眉咂着嘴道。他正想命一同来的随从将文觉赶走,这时候门内传出激烈的声音,似乎府内的人与文觉越吵越凶。

“滚回去!马上给我滚回去!要我说,你这都是一派胡言,再不识抬举胡说的话,我就叫武士来收拾你了!”信西的儿子长宪终于不堪忍受,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紧接着,又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声。发笑的是文觉。与此同时,信西的武士家丁们则蜂拥聚集上来。

眼看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文觉却一步也没有后退,摊开两手,乜斜着眼前越聚越多的武士和家丁不紧不慢说道:“等一等,等等再出手,贫僧可不是好惹的哦!贫僧最讨厌动武了,何况你们这些尘芥根本就不入贫僧的眼,要不然的话贫僧只怕自己会变得不受控制,不成模样!你们先别急着动手,贫僧还有一句话对里面说——”

文觉怒睁双目,镇得这些武士和家丁没有一个敢靠上前,随后又用先前的大嗓门吼道:“信西入道,你好好静下心来听文觉说——从今天起,立刻废止死刑、拷问,再不要搞什么恐怖政治了!即使是对待敌人,也要心怀仁恕,倘若不这样,那么果报很快就会回到你自己身上!不要觉得你今天有权有势可以一手遮天了,如果天下百姓嗟怨,所有郁怒都指向你一人,你还有什么富贵显荣?劫火顿烧,你又何来安身之所?九族悲叫之声萦绕屋宇的日子相信不远了!假如明天、后天你还要继续那惨不忍睹的酷刑,那么文觉一定亲手将你捉上劫火之车,押往六条河滩去!听清楚了吗,信西!”

话音刚落,身后一名武士用大刀柄朝文觉的腰间猛戳了一记:“臭和尚,你敢诽谤敕命!”

文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里面,冷不防吃了这一记,不由“啊”地叫了声,随即一个踉跄。其他人见状,立刻一哄而上,先前对文觉还有所忌惮,此时像猛犬般扑到文觉身上,扳手的扳手,抱腿的抱腿,凭借人多势众的数量和重量将文觉按倒在地。

文觉一声不响,除了用手挡在脾腹部,甚至反抗也不反抗,或许是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头晕目眩了。他此刻只能蜷在堆成山一般的众人身底下,吃力地喘着气。

可是,眼看众人七手八脚准备将自己捆绑起来,文觉心想这可不妙,不能让他们剥夺了行动的自由。

“贫僧要起身啦!”他大喝一声。

仿佛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抖落身上的豆荚挺身站立起来一般,压在他身上的人竟然毫不费事地被弹开了。

“往哪里跑?!”

前面一群人截住去路。信西家的下人、车夫等全都闻声出动了。

向外面跑不脱,文觉干脆腾身一跳往里面闯进去,窜到了回廊上。陡然失去方向的下人们赶忙返身来围堵,口中齐齐叫着:“这臭和尚准是叛贼的同党,千万别让他闯到里面去!”

文觉倚仗地势之利,双手各撂倒两个,顺手将他们从栏杆处抛下。对方一拥而上,文觉则手脚并用,又是脚踢,又是拽着头使劲往旁边的柱子上猛击。

屏风被撞倒,拉门被撕破,到处是刺耳的物什破碎声,仿佛响雷划过似的。女童的哭泣声更增添了几分狼狈凄惨。

文觉又出现在中门上房外。他背起木匣,拿起竹拐杖,疾步朝大门飞身跃去——他意识尚清醒,知道自己开始变得可怕起来,故而赶快离去为妙。

“往哪里跑?!”

谁料,从中门后面闪出一柄大刀,径直朝他砍来。文觉腾身躲过,继续冲向眼前无数的大刀、长刀丛,觑准了大门往外跑。

丝柏编就的网状栅栏旁,绽放着一簇睡莲。那是一只青铜制的大莲花叶盘,盛满了水,水面上浮着满满的睡莲。

文觉见此丢掉竹拐杖,抢步上前,双手抱住青铜盘,盘里的水立即溢了出来。这一举动实在古怪得出人意料,武士及家丁们全都愣了神,文觉趁着这个空当一串碎步冲到了刀丛前,使出全身气力,将青铜盘甩了出去。

顿时,花、泥、水,还有青铜盘稀里哗啦地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泥水和睡莲花茎劈头淋在武士及下人的头上,这些人纷纷像蛤蟆似的四下逃散,文觉见了拍手哈哈大笑。

随着悠扬的笑声,文觉晃晃悠悠地穿过撑柱大门,不见了。

葫芦花经宗和信赖二人蜷身蹲在矮树丛下,眼里满是惊恐,目送着文觉从容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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