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盏(1 / 1)
叶盏
只要被搜缉捉拿到,照例被斩首——其后仍旧没有收敛。据称,因此次兵乱而被处以死罪的公卿武士总共已不下百人。
就连殁于奈良般若野、被草草埋葬在野岗的前左大臣赖长,也被朝廷命泷口武士派人专程去将死尸挖出,以便确认其生死。
——假使现在我还是北面之侍盛远的话,骨骸必定也被挖出来曝尸于市,要不就是被拉去河滩斩首了。回想起来,袈裟御前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菩萨化身哪。哦,袈裟呀……
文觉至今仍不能彻底放下那段恋情。
邪恶之恋已然斩断,心头的伤痛也渐渐痊愈,并且已经尽肉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偿赎了罪过,如今,袈裟菩萨已经成了他内心的本尊神。
今晚,他打算独自去六条河滩点上一堆火,照亮八月的夏夜。哦,不是一个人,是和袈裟同去。
佛门弟子自然是随弥陀同行的,他则是与袈裟同行。袈裟即弥陀。故而,他从来也不觉得孤寂。
——不错,就趁天还没亮吧。
文觉拿起一支笔。
他要在河滩的每颗小石子上都写下“南无阿弥陀佛”,为处斩于这里的死者做施饿鬼法事。将写有佛名的上万颗小石子堆在河岸边的路旁,行人经过这里,一定会捡起石子口中念佛,然后投石入水,也算是为死者做祈祷吧。
自己独自念佛,只能限于自己一个人修行,所以文觉希望百姓能与自己一起念佛,表达哀思,祈祷死者冥福。
今晚是第三天了。近一段时间,他白天无法前往,因为听说信西已经命令手下搜寻抓捕自己,即使不这样,在人来人往的京城他也不敢大意。
写着写着,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写下昔日的亡友的名字。那个人还好吧?他如今还活在世上吗?加茂川的潺潺水声似乎一成不变,可是,仅这十多年来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哦,轮回呀!世上凡是有形之物都逃不脱荣枯盛衰的命运,摆脱轮回才是至高无上的修行呐。
——还剩了些,明天晚上继续写吧。
文觉收起笔砚,装进木匣,掬起一捧河水洗了把脸,站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人影。夜色渐明。他走上河堤,那个人影也跟着移上来。
文觉返身看了一眼,是个面容龌龊的小个儿男子。
——哦,是官府的放免吧?
文觉心下思忖,刚想举步离开,不想小个儿男子却朝他靠拢上来。
“多谢了!不光是这河滩上的,可怜天底下那么多死去的人想必都能得到超度,都可以瞑目了吧。真得谢
谢法师您!您辛苦了!”
小个儿男子不停地向文觉道谢,同时显出恋慕的样子,拉住了文觉的法衣袖子——瞧他的模样,像是发自真心的感谢。
“你是这里的人?”
“不是。”
“为什么要谢贫僧?”
“因为法师您也替我表达了同样的思念。天底下,没有比遇到一个跟自己有同样思念的人更加令人高兴的了。”
“哦,是吗?这样说来,你是被判死罪的新院的仆人?”
“这个……也差不多吧。”
“贫僧看你心无邪念,你不想布施贫僧吗?”
“太不凑巧了,我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除了性命,法师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
“呵呵呵,什么都肯给呀……”
文觉借着清晨的朝日,重新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个儿男子。嗯,大概是个乞丐,身上穿着件不像便服也不像裙裤的破衫,头上没戴帽子,沾满尘土,脚下连双草鞋也没有。
“倒真让贫僧不好意思开口。”
“哦不,您不妨说说看,假使能让法师心满意足,就是我今天最大的快乐!”
“是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请你施一碗饭给贫僧,贫僧昨天的晚饭都没吃呢。”
“哦,饭……”小个儿男子脸上露出十分犯难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兵乱之后我自己也是吃没什么吃的,睡没地方睡,过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日子啊,每天靠着乞讨才苟活下来。不过法师您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给您准备一顿好吃的,只要让我到三条柳水废墟那儿,去到御所那口古井旁……”
文觉忽然后悔了。他赶忙阻止,可是小个儿男子已经兴奋地拐过街道走远了。
这段时间,文觉不能返回栂尾山,于是连找个睡觉的地方都成了件烦心事。想到被毁的柳水御所一带倒是个合适的落脚处,于是过去一瞧,只见遍地是瓦砾和烧焦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昔日的名园池泉上,也漂浮着木板等,甚至还有死去的小鸟。
可是唯独柳水周围却被什么人拾掇得干干净净,井口上还盖着木板,以防止树叶飘落井中。
收拾得如此整洁,以至文觉不敢擅自搬动,生怕糟蹋了这位收拾者的苦心。他走向不远处,这儿仍旧保持着原先的模样,有一间用烧焦的木板围起来的小破屋,大概是哪个流浪者的栖身之所。文觉也不多管,卸下木匣,倒头躺在草垫上,呼呼大睡起来,随着鼾声渐起,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法师!法师!”
忽然有人将他摇醒
。文觉睁开眼睛,只见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先前遇见的那个小个儿男子正恭恭敬敬地对自己稽首叩拜,口中说道:“法师,请您用膳!请吧!”面前用残破的木板权当饭桌,上面用橡树叶和桐树叶作盘盏,米饭、咸鱼、腌菜、豆酱等,好几种食物一字儿排开。
文觉看看恭敬的男子,又看看眼前的东西,不禁心生感慨,眼窝子发热。
“这……这些都是你一家家乞讨,从各处收拢来的吧?”
“实不相瞒,正是。不过,这儿的每一粒米、每一筷腌菜都是干干净净的,绝没有不洁之物。那些住在穷街陋巷的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却各家省下一口分给我,就凑了这么多好东西。我是个不懂得读经念佛的穷乞丐,只会在每户人家门前合掌乞讨,乞得这些东西若是能充作法师您这样佛身的口中粮,也算表了我的感激之情,还有赐我这些食物的人们的报谢之心。法师,请您用膳吧!”
文觉好像一尊不倒翁似的,紧闭双唇,半晌没有说话——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隔了许久,他才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将手伸向筷子:“那贫僧就不客气喽,多谢多谢!”
“您请吧!”
“你一定也还没吃吧?不对,你肯定没吃!你也一块儿吃吧!”
男子摇摇头。文觉自然坚持不让,于是男子终于也举起筷子,两人就像两只小鸟啄食一样,节奏和谐地咀嚼起来。
“麻鸟——看水人麻鸟!”
一名女童手里提着只小桶站在柳井旁招呼道,看样子是废墟附近哪户人家的女仆。
“噢,是蓬子呀,是打水吗?”
“是的,又来麻烦你从井中打水了。别的地方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肯给我,就因为我是常盘御前家的人,有的人路过院子还朝围墙里扔石子呢!”
“你等一下,我就来帮你打水!”麻鸟说着赶忙朝那里跑去。
由于兵乱,好多地方的水井都废了不能用,兵士们不是往里面乱扔杂物,就是干脆将死尸丢入井中,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恶心。女童的主人家应该也是这种情况,所以不得不向别人家讨水。
文觉无意中听到“常盘御前”几个字。提起常盘御前,不消说,她就是源义朝的恋人,坊间几乎无人不晓。庶民百姓对义朝全无好感,甚至巴不得朝他吐上几口唾沫——他献出自己父亲的首级,斩杀了数个弟弟,换来的只是一个左马头官职。可是,眼前这个无辜的一无所知的女童竟也遭到众人厌憎,连一小桶水都不肯施善于她,真叫人生怜。
文觉坐在破木屋里,出神地望着麻鸟打水的身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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