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长列(1 / 1)
松明长列
彼此境遇相似,都是衣食无着,人生漂泊,于是从这一天起文觉搬来这儿与麻鸟同住。正如佛家语,同宿一树之荫,同掬一井之水,那是前世有缘啊。
月光下,两个有着同样坎坷命运的天涯沦落人,膝盖挨着膝盖呆呆地坐在地上,在这荒芜京城之中的一块废墟上,一面忧慼着这个世界的明天,一面默默地相依相守,这情景似乎正象征了这个了无管弦的秋日荒都。
白天,麻鸟出去乞讨,到了晚上文觉外出转悠。
这天晚上,文觉携着一壶酒回来了,较往日略早。他告诉麻鸟,自己已决定去熊野,并打算在那智山中隐居一段时日,因此今夜从一间熟稔的寺院讨得一点酒,要与麻鸟换盏共饮,以为分别纪念。
“喝吧!是你给予了我如此珍贵的恩惠,就冲着你这份情意、这份恩惠,文觉也必须更加坚定自己的道心呀。今晚轮到文觉来侍奉你了,来来来,让文觉给你斟上!”
“不敢当,不敢当!怎么敢劳法师您给我倒酒呢?”
麻鸟听说文觉要离开,脸上不禁露出难舍的神情。好久没有沾酒了,他端起酒,一杯又一杯地同文觉干杯,不觉已醉意朦胧。
“我喝醉了。真痛快呀!文觉法师,下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满眼狼藉的废墟了,让我们从容悠闲地聆听您谈谈佛法吧。”
“哦不不!文觉在你面前没资格说法论道啊。你之前一直守护着柳水,在曾经侍奉过的新院面临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你仍不离不弃陪伴在他身旁,哪怕这一辈子都默默地侍奉他你也心甘情愿——听你说起这些,文觉真是感觉欣慰呀,不,是钦佩!这世上还有像你这样的人,真乃幸事啊!”
“哪里的话!像我这种鲁钝之人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可为这个世界做的了,虽然从父亲那里学会了雅乐,可世道如此动荡不太平,我根本无心去摆弄啊!”
“世道虽说动荡,可公卿之家还有朝廷很快又会夜夜笙歌管弦的,只要得到权门赏识,即使做一名伶人也可以过上富庶安乐的日子。”
“可我压根儿不想被权门豢养,我讨厌权门!假如抚笙弄笛能够让别人得到娱乐,自己也从心底里感到快乐的话,伶人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职业,可是殿上公卿贵族们的宴乐,几乎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欢乐,表面上是欢宴,其实背后互相嫉妒、互相仇视,杯盏之间少不了各种阴谋——每次看到这些,都让我感觉卑鄙和可怜!”
“说得好,伶人永远是不会酣醉的旁观者,即使参加宴乐的人全都酩酊大醉,伶人乐工也依旧保持着那份冷静啊。”
“五节会或者其他朝廷的重要仪式另当别论,可是宴乐,我死去的父亲就经常不满发牢骚,觉得自己生于艺术世家、把艺术当作自己的生命一样对待,为什么非得要为那些不懂欣赏艺术的公卿贵族伴奏取悦呢?”
“所以你情愿在柳水守护这一方水的纯净,一辈子生
活在平凡之中,对吗?文觉也有同感哪,平凡归平凡,但假如能够助你拥有的艺术一臂之力那就好了!”
“殿上使用的乐器拿到百姓生活的街上来也毫无趣味,只要我们动动脑筋,说不定可以想出些能使大众愉悦的好东西来呢。”
“用你的笛子吹一曲给文觉听听,怎么样?”
“这个可实在没办法满足您,因为这笛子上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一拿起它我就会情不自禁泪流满面,难为法师您准备了这美酒,我不想弄得醉意顿消,还留下些伤感哪!”
麻鸟显然是想起了御所未被毁坏之前新院曾经与他许下的约定,如今这儿却已是人去楼空。
文觉见此,便不敢再强求。
虽然没有笛声,但废墟中四周的枯树秋草中依然响着奇妙的乐声,是金铃子、纺织娘、金琵琶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秋虫,用它们自然的乐器竞相啼鸣,在秋夜月下演奏着和谐的大合唱。
玲珑的月亮,高高悬在头顶。
“战乱是不是就此结束了啊?”
“不,不会结束的。”
“还会有战乱吗?”麻鸟打了个寒战。
“只要人与人仍旧像现在这样,不肯彻底抛弃私欲和猜疑的话,”文觉继续说道,“儿子猜疑父亲,父亲不相信儿子,兄弟叔侄间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变成仇敌,连主从之间、朋友之间也得互相备戒,不敢掉以轻心——如果继续这样子,即使不发生刀枪弩箭的战乱,世道还不是像座地狱一样?此次战乱,其实是地狱之火对人间的一次大喷发啊!”
“战乱看起来好像停歇了……”
“不,这只是暂时的休整,是在孕育更大的战乱!信西入道苛酷无情的政策早晚会招致下一场战乱。你瞧着吧,都城越来越成了邪教歪道、牛鬼蛇神的乐园!真可悲呀!”
“祸胎就只是少纳言一个人吗?”
“这祸胎又深又远,不光是信西一个人,文觉心中也有,你的心中也有。”
“啊,我……和您也有?”
“麻鸟,你想:所谓的人,不就是一群困兽吗?比方说你我伴着和乐正在欢享酒宴,突然有人穿着满是污泥的鞋子冲进来,把这儿弄得杯盘狼藉一团糟,你也会忍不住发怒吧?这支笛子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假如有人抢走了它,你一定会拼命也要将它夺回来是不是?再有你我都是孑然一身,所以没有那种对妻子的爱啦情啦的麻烦事,假如有妻子,就可能陷入盲目的爱的旋涡中,结果谁也保不准你会想什么、做什么——即使没有这种羁绊,人内心的七情六欲尚且不由控制地天马行空呢。所以佛祖释迦牟尼说,人皆具有善心恶心两面,忽而变成菩萨忽而变成恶魔,一日之中竟能变化往复数百遍,何况这世界既有饱食终日的贵族,也有无以果腹的乞丐,各种各样的人汇集在一起,稍稍一件小事情就可能引发一场喋血成河的恶斗啊!”
“照这么说来,人性皆恶,世上就没
有一个性本善的人了吗?”
“嗯,倘若每个人都能做到敬畏自我,那天下就太平了。但文觉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们动辄就会失去理性。”
“您是说不应该使用暴力?”
“当然不应该!对人类来说,世上最恶的东西莫过于权力,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权力更加恶、更加毒,谁要是胆敢一尝其毒,必定激起天下大乱,或者自己领受其乱的报应。远的不说,就拿曾经是位高权重的主上宠臣宇治的恶左府父子来讲,便是如此。无论是姿色艳丽的妃嫔,还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只要身陷权力的陷阱中,哪怕三岁的幼帝也可以将其拉来做自己争权夺利的傀儡。就连号称赎救世人的山门僧团和市井商人们、江口的妓女之流、身无分文的乞丐身上也充斥着权力和名利之欲,你说人是多么麻烦的动物呀!”
原本说好是为麻鸟而共酌的,不知不觉,变成了文觉一人独斟独饮,独自发起他那人间性恶论的牢骚来。
麻鸟听着听着渐渐失去了兴致,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文觉所说的那些丑恶本性,反而是文觉那膘肥体壮的躯体内和心里潜藏着比常人更多一倍的恶性,所以刚才那通牢骚越听越像是文觉的苦闷自白。
终于两人倒头躺下。
一觉起来,文觉夜半三更就上路了。
还像往常那样,他身背一个木匣,手拄一根竹拐杖,从三条河滩那里涉过浅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对岸的黑夜中。麻鸟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然后才返身回到栖身的那片废墟。
就在此时,麻鸟看见从乌丸六角的街角一直到壬生大路有一长列燃着熊熊烈焰的松明火把以及黑压压的人马。
麻鸟吓了一跳,慌忙闪身躲进小屋的暗处,屏息静气。人虽然躺倒了,可是说什么也睡不着,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安。
麻鸟无时无刻不为新院的命运担忧。每天上街乞讨,他也不忘竖起耳朵留意各种传闻。坊间到处在流传,赖长、为义、忠正等新院方的主要追随者先后被处刑,看来朝廷很快也将对新院崇德上皇下手了。
然而新院已经在仁和寺剃发入道,表示了恭顺之意,朝廷应该不会严加追究吧?再说,站在主上后白河天皇的立场上说,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呀。
不过,人们也在纷纷猜测:朝廷不可能长此以往任其羁留仁和寺,说不定会命其移往京城之外的其他寺院,然后将新院幽居软禁起来。当然,朝议极为缄秘,密不透风,有关新院的处置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凿的说法。
——莫非?
麻鸟想这里,霎时腾地翻身起来,呆呆地盯着头顶的晓星。
——那长长的松明队列会不会是往仁和寺去的?
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朝壬生大路跑去,抄近道穿过劝学院后面的小巷子来到安井太子道,便看见先前那支熊熊火焰组成的队伍正像条百足蜈蚣似的,歪歪扭扭地在田间小路上向双冈方向蠕动。
(本章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