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纪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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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峰纪行

经过三年多,沥尽心血,五部大乘经的抄写终告完成。

崇德心里也很自然地生出一个愿望:

——这是朕真诚悔过、虔心赎罪,花费了一千一百日劳形苦心,一面祈誓菩提一面抄写而成的,放在这流放之所任其朽蠹或失落未免太可惜了,但愿能供奉于法螺和钟声绵绵不绝的庄严妙境……若得以同先父鸟羽法皇长眠之地安乐寿院的泥土共奉一处,则不啻是此生直至后世永表忏悔之意,朕也可以稍许安下心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他写了一份长长的恳愿书,连同工工整整抄写而就的经籍,通过目代呈交给国司,再由国司送往京城。崇德的亲弟弟仁和寺的法亲王等一批同情者为了求得朝廷准允,暗地里也做了不少疏通。

谁料,左等右盼返回来的敕令却是“主上不予恩允”,同时还给法亲王发去诰书,称“赞岐院罪责深重,即令手迹等亦难置于都城附近……”随后,凝聚了崇德多年心血的抄写经籍也被悉数退回。

经籍送往京城时,崇德特意在卷末题写和歌一首:

滨海有千鸟

磔磔声远达京畿

身在松山啊

这首和歌阐释了崇德的心志,但是可惜似乎根本就没有引起注意,更不用说斟酌了,连真心忏悔的一点儿象征都不被允许入京,崇德便只能做个望乡之鬼,死于囚屋中了。

多么无情,多么冷漠,多么残酷啊。

“遗憾哪!”崇德不由自主地脸都变形了。

或许是因为受到这个巨大打击,崇德几近发狂,这从他扭曲的面容就可看出。

“既然如此,那就下辈子仍旧做敌人好了!好呀,来吧来吧!”

崇德张目决眦,朝着空中怒吼着,随后眼睛定定地瞪着墙壁,仿佛看见什么人似的,怒气冲冲说道:“好啊,倘使想将朕永世打入魔道那就打好了!朕就用这经文回施于魔道,做个魔缘之鬼魂,早晚报了这怨仇!”

佐局和另外两名女侍既害怕又觉得他可怜,在左右两旁竭力宽慰,可崇德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声音越来越吓人:

“你等都听好了!朕本来是痛悔前非,才发菩提之心以求正觉,苦心劳形抄写了五部大乘经,岂料京城尺地竟不见容,朕该怎么办?当然只有将经书丢入魔界,朕就做个日本的大恶魔给你们瞧瞧!”

说到这里,他一把推开涕泣不止的女侍,扯断了数珠绳,将数珠狠狠向前扔去。

似乎还不解气,他又继续自

言自语道:“等着瞧吧!朕若是成了大魔王,早晚夺了王位使其成为地下贱民,让贱民做王,将这个国家搅得永世不得安宁!”

后来,人们传说崇德还咬断舌头,用鲜血在经书上写下血书一行,以为誓言。

自打这天起,崇德头不梳须不理,指甲也不修剪,身上穿的深褐色法衣也不替换,不分白天黑夜整日朝着京城的方向恶狠狠地发毒咒,祈祷自己成为大魔王,好将京城那伙佞邪之辈统统收拾掉。

朝廷闻听崇德的健康状况堪虞,急忙派左卫门尉平康赖前往流放地诊查究竟。

康赖假称探视问候来到崇德的居室,战战兢兢地隔着纸糊的拉门往里张望,只见崇德身穿一件深褐色的破袈裟,披头散发,手指甲长得吓人,整个人的模样不堪入目。忽然,崇德凹陷的双眼叭地瞪大了,转头看着他大声喝道:“谁?!是康赖吗?”

康赖蜷缩在外不敢作声,结果什么话也顾不得同崇德说,浑身打着寒战,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赞岐院虽说还活着,但是那样子简直就像只天狗!”

后来京城中四处流传着这样的描述,想必是从康赖或其随从口中说出来的。

没过多久,崇德终于在流放所遗下皮包骨头的尸骸,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是长宽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崇德被流放的第八个年头,时年四十六岁。

朝廷既没有发敕书,也没派出任何敕使,就在白峰山脚下一隅,将崇德的尸骸化为一团烟霏草草入葬了,谁也不知道。

人间有种种不幸,但像崇德这样被流放至赞岐终其一生的悲剧,仍实属不多见。

一度位居天皇,贵为金枝玉叶之胄,然而其生命的终结却比乞丐还要可怜、凄惨、非人道且无可救赎,就像一堆乖戾的垃圾、一抷秕糠、一团渣滓一样,遗留于历史之中。

崇德驾崩的消息为一般百姓知悉之后,不管是世道糜乱,还是皇室不豫、龙体欠安,抑或天变地异,人们动不动就说“这一定是赞岐院的怨念所致”、“那准是因为赞岐院在作祟”,将其视为万恶之端,恐骇不已。

保元之乱后过了两年,京城又勃发平治之乱,虽说此时崇德仍在世,但是人们仍然将其归因于崇德,说什么:“还不是因为赞岐院的生灵在作祟才造成这样的嘛!都是他在暗中诅咒呀。”

自那以后,人们对于赞岐院的记忆总是伴随着某种妖妄的氛围。世人心里已经植下了晦暗、悲戚和恐惧,从而更加深了庶民的人间厌恶思想

以及现世地狱观。

仁安三年。初冬。

白峰下的崇德墓地前,伫立着一位云游僧。他便是秋天从京城出发走遍四国的西行法师。

西行法师在其《云游纪行》中有如下记载:

寻至白峰,但见茂密松林之中有一木桩。此御院之墓耶?乃怆然伤怀,抑郁不已,神智几失。

昔日之状犹在眼前,清凉紫宸之间,数百公卿权贵环绕;后宫后坊之台,三千翠娥美钗争宠,一朝入得御眦,辄千幸万幸,岂是今日之可较耶?

泣绪若丝而菩提之心愈坚。一国之君,万乘之主,竟至如斯!紫宫蒿屋无止境,高位重权非吾愿,唯行泊云游终天涯,求得佛果圆满方是宗。

纵为紫宸君,一从瑶台翻玉床,直令天下怜!

西行法师纪行中有关白峰的文字还有许多。想必其时,他跪拜在松树落叶之上,让自己的思绪在世事推移、人物春秋间任情驰荡,直至冬日西沉。

回想当年,当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院武者所北面之侍佐藤义清的时候,正如他自己所说,“犹在眼前”的新院在他脑子里是一位年轻又美貌的圣子,至高无上的崇德天皇。

西行眼前浮起无数的幻影。作为一名北面武士,他对于宫秘也是约略知道一些的。崇德之所以被赋有如此悲凄的宿命,若往更早追溯,其实围绕着崇德的生母璋子(待贤门院)、白河与鸟羽两院之间所产生的猜忌和恩怨,才是最大的祸因。

而美福门院的女性特有的强烈偏执,对于那些权力欲的俘虏来说,又是极容易被利用被操纵的一道祸门。遥想当初,不由令人阵阵发寒,不忍回首。

在邪臣策士眼里,到处是阴谋的温床,到处是不可不利用的机会。

——太令人痛心了!他是时代的牺牲品啊。正由于自身意志薄弱,因此,所有那些人为的荣华必然会产生出来的恶因恶果都加到了他一人身上了,成为那个世道、那个时代的牺牲品……

沿着日暮的小径,西行拖着萧索凄楚的孤影往白峰山下走去。

今夜的栖身之所还毫无着落,能不能得到一碗粥的施舍也不清楚。然而,西行心中没有一丝不安。近来世间广泛流传着崇德临终前所发的诅咒:“朕若是成了大魔王,早晚夺了王位使其成为地下贱民,让贱民做王,将这个国家搅得永世不得安宁!”世人都为之恐慌,西行却没有这份忧惧。他脑子里推敲着吟咏野菊的和歌,心里想到明天旅途上的红叶,昏暗的野径登时也变得令人愉悦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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