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游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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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游女

平治元年冬十一月末。

寒意逼人。淀川的十里芦荡都已枯萎,放眼望去,只见腾着霞雰的寒水和铅灰色的天空,眼看着要下雪了,太阳的光环也蜷缩起来了,仿佛费了老大劲才从中天挤出来一般。

河西岸,有三骑人马急急地从京城往难波津方向赶着路。年纪二十四五岁或者二十六七岁,总之马上乘的都是飒爽俊楚的武士。

“喂,次郎!别不知道装知道哦,真的是往那边跑吗?”

“放心吧!刚才经过的不是天王山下山崎的那片树林带嘛,从这儿一路到芥川,只要沿着山脚走就是了。”

“哈哈,哈哈!次郎好像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一骑疾驰在头里,另两骑略略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后头,马上的武士正拿前面的人打着趣。

“次郎说是头一次来这儿,可实际上他对这条道儿早就熟门熟路了!”

“也是啊。今天早上说好要来这儿,也是次郎的主意呢。”

那个叫次郎的年轻人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回过身朝两个朋友反戈一击:“胡说!足立藤太——平日里老说想去江口玩,还说想跟江口的妓女共度良宵呢!做梦梦话都说出来的,不是你自己吗?”

“那是金子十郎喔!要论女色之道,比起我来,十郎早就是武藏七党中数一数二的家伙了!”

“什么?藤太!说你浑你还真是浑哪。”

“哈哈哈,你二人就互相狗咬狗去吧,次郎独自在一边凉快喽!”

“小心凉快过了头,就像这阴惨惨的天一样,最好没等我们到江口,雪就下下来才好哪。”

“那有什么,有雪才风流嘛。”

这三名武士,看样子也像经过这里的京城人一样,十有八九是赶往鸟饲、江口等地的青楼去逍遥买春的。不过说是京城人,但这三人毫无疑问却是东国的武士。一口关东腔且不说了,就是驾驭马儿的那架势也显得特别轻松利落,一路上驱驰而来,动作优美,骑术精湛,别有一股他国武士所没有的自在劲儿。

回想起来,三年前源义朝率兵攻打白河北殿的时候,队伍中就有不少像金子十郎、足立藤太这样的东国兵士,这也是义朝麾下兵士个个像武勇善战的阿修罗,致使当日战场惨烈无比的一大原因。

不过,那个排行老二被称作次郎的熊谷直美却是个例外。当时,直美从武藏国长驱奔赴战场,却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结果没赶上保元之战。

战后,大将源义朝下令,凡在地方上没有家室及政务之累的青年都必须上京,于是熊谷直美也被当地选送入京,后来担任了大内的左马寮,一直到现在。

保元二年、三年这段时间里,直美目睹和亲历了许多事情。

首先是皇居营造工事完成,天皇从临时的大内迁回至皇居。太政大臣以下,左大臣、右大臣等内阁重臣大规模更迭,新的政令频频颁告。一些废除多时的旧式内宴也陆续恢复,宫中的雅乐部和舞姬养成所等重新昭苏,宫苑甚至还举办相扑大会,皇室成员亲临观赏。

表面上看,一派安宁太平的景象,可是不知为什么,后白河天皇却突然间禅让,随即二条天皇即位,年号也改为平治元年。

今年以来,宫内的勤务十分繁忙,直到十一月下旬,朝廷既无定例活动,也没有外出行幸的仪仗安排,左右卫府啦、左右马寮的役人们这才得了数日的清闲,于是,几个来自东国的同乡好友便相约道:“去江口吧,既可以和妓女们玩一玩,我们男人也可以畅叙一番啊。”于是这三名武士一身远行装束,乘兴一路驰来。

一般人都是乘船从淀川顺流直下,这三人一来听说妓女喜欢讲个情调,二来关东武士原本擅长骑马,就像法师爱穿高足木屐一样,因而快马加鞭更符合关东武士的性格。他们将这视为武士的风雅。

不知道应该称作河,还是江,抑或是海,当时的难波津(即如今的大阪)毫不夸张地说,放眼望去唯见平沙细浪,近处远处,大大小小的渔村升起的烟气从芦苇丛上袅袅腾凌。

浩渺的淀川一路上析分成数条支流,奔湍入海,比如安治川、神崎川等。江口、鸟饲、神崎等游女集聚的村落便都集中于淀川岸边靠近入海处的河口。

从山阳道、西海道、南海道等地往来京城的船舶几乎没有不经此地的,远离故乡的旅客各随其好将船停于神崎、蟹岛、江口、鸟饲沿岸的灯火中,消解一夜的乡愁再踏上旅途。甚至有的人忘却了故乡,将数年积攒起来的家财一掷散尽,然后浪迹天涯,四处漂泊。

帝京的人们到此冶游大凡乘船而来,自然是有其道理的。春天,杨柳岸,桃花墙,娼家的门楼或亭台沿着河岸一字儿排开,从舟中便可饱览;冬天,千鸟在水面翩翩于飞,游女们泛棹驾舟靠近过来,殷勤揽客——乘坐在船上望着此情此景,喜欢哪个女郎?今晚客宿谁家?会有什么样的鸳梦在等待自己?作为一种**在狎玩之前就可以慢慢寻

味,然后兴致勃勃地在兰灯玉杯前欢娱一番,那是何等雅致风流啊。倘若不这样,欢娱的世界就会让人觉得兴味索然,毫无情趣。草率地对待上天赋予人生的享乐价值而不懂得最大限度地品尝它,都邑人会从心底里发出蔑视的。

然而,熊谷次郎、足立藤太、金子十郎之辈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玩味这些个呀。

“噢,这儿就是江口啊?”

“比刚才经过的鸟饲可热闹多啦。”

“不去管它了,找一户人家进去吧?看看哪家姑娘有可能不错。”

三人勒住马嚼子,放慢了步子,一路打量一路缓缓走着。

这儿的娼家情状各异。有两三户门口悬着怪里怪气的布帘,后面屋子感觉仄狭得就像蜗居,从小小的竹窗里探出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好似一枝插在垃圾堆上的葫芦花;也有的妓女干脆坐在炉灶前,手里持一杆竹制吹火管在吹灶生火。

“这就是江口的妓女?”

假使全都是这种简陋的小木屋,三人一定会感觉非常失望。幸好再往前走,集落越来越热闹,街道两旁的住居也越来越漂亮、艳丽,从宅子里面透出几许妖冶的色彩,有的还颇具风雅。越过寒菊装点的竹篱往里面张望,还可以看见头戴菅茅和竹篾编成的高顶斗笠、身披斗篷的妓女,正领着客人弃舟登岸的光景。几户人家楼上传出琴筝之声。脂粉的香气顺着路边小水沟的淌水扑入鼻孔。

“这家怎么样?”

掌灯时分,三人在一家门前勒停了马蹄。这是户幽雅娴静的民宅,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座别墅呢。

穿过门廊,隔着一片草坪,里面有数间屋子。三人进入的是间枕着淀川、用精雕细刻的栏杆围出一个廊檐的屋子。从这儿可以听到河面上千鸟的啼鸣,看到空中飘雪的景致,令几人非常中意。

“哦,酒菜是上来了,可怎么没看到女人?”

“你不邀人家,人家可不会来哟。”

“怎么好像是到一个穷酸公卿的家里做客似的,端酒上来的女童、下人等都是一本正经的,叫人都不敢跟她们打趣。”

“看样子我们进错人家了,不如找家可以热闹点的才好呢。”

“那有什么,想热闹就热闹呗。进了娼家,装模作样弄那些个周规折矩的也是白费!”

“又没有妓女,就我们三个有什么好热闹的?”

“行了,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问问明白。”足立藤太说罢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他折回来了:“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来了?太好了!”

“听说妓女们都在这隔壁的禅尼家,那儿叫作妓院。”

“禅尼就是老鸨吧?”

“应该是的。人家还说了,这家有个规矩:凡是不正经的客人一律不让妓女过来待客。看来人家觉得我们还像是京城的上等人呢。”

“我看不妙,先别高兴得太早。”

“你先别发牢骚嘛,妓女没来之前谁知道怎么回事呢。”

该来的终于到了。

三名游女一色的装束,身穿小褂,外罩一件唐绫衣裳,系一条蜀锦细腰带。

眉毛被修去,画以两道柳黛,头发乌黑顺滑——显然,她们身上分明有着模仿宫廷贵妇人习惯的印记,可再看她们的衣袂、梳子、钿钗、裙带等,又不可否认,无处不带有异国宋朝的风情。这一切意味着,她们的常客中不乏与大陆宋船密切往来、频繁交易的海商以及海盗等。而今宵的关东武士似乎被这些舶来奢侈品的绚烂晃得眼花目眩了,更不用说她们的体温和举手投足间从身上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早已迷得三人心荡神驰,这香气不同于京城公卿贵族掩在衣袖内的隐隐约约的淡香,而是极为强烈、极为奔放的浓郁之香,仿佛沉香、麝香等香气犹如灿烂的春日之花般毫不顾忌地绽放出来似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隔了半晌,三人中最年长的金子十郎总算回过神来,问几个姑娘。三名妓女微启涂着金花虫一样闪光色的樱唇,依次答道:

“我叫千载。”“孔雀。”“我叫小观音。”

三人本打算玩一夜就返京的,不想这一待就是三天。

小观音喜欢上了操着一口关东腔、却十足的京城容止气度的熊谷次郎直美,次郎对小观音也是一见钟情。

另外两个同伴白天要么沉溺于美酒,要么玩双六玩到生厌,再不就是鼓捣琵琶,或在屋子里招集妓女们尽情嬉闹,而次郎和小观音关在自己屋子里连门也不出。

“你不喝点吗,小观音?”

“我想喝您的——”

“不行,我喝醉了。”次郎以手当枕,团身而卧,他眼睛向上盯着小观音白皙的下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江口的?”

“三年前。”

“哦,那就是保元之战那年,你的家也被烧毁了吧?”

“是的,家都烧光了,”小观音垂下了眼睛,“父亲死

了,其他亲人也都离散了。”

“为什么?”

“这话我只敢对您一个人讲:父亲加入了新院陛下一方的阵营,后来是被斩首于六条河滩的。”

“这样说来,你还是公卿之家的小姐喽?像你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我不知底细地还让你陪我狎玩,真是罪过啊!既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倘若你父亲还活在世上的话,想必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您千万别这样说。保元之后,流落到江口、神崎这一带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还有的人门第更加高贵、家世更加显赫呢。”

“嗯,那么多名声显赫的公卿和将军被斩首,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他们家眷中的年轻女人也只好随波逐流屈从于悲惨的命运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出家为尼的。”

“除去那种落魄下场以外,还有的比如我们,慢慢对游女这个行当产生兴趣,就像妈妈——这是我们对这家的禅尼主人的称呼——那样子,干脆就在这儿长住下来了。所以说,笼统称江口、神崎,其实游女也有各色各样的,每个人各有各的故事,不能一概而论呢。”

小观音还给次郎讲了许多江口游女与颇有名头的公卿贵族之间的情感故事,以及这个行当里流传的种种趣话,次郎听得津津有味,然后仿佛有生以来头一遭生出这样的感慨:

——原来游女是这么回事呀。

次郎出生的家乡武藏野的宿驿也有卖笑的妓女。他还曾听人说过,投宿在足柄山的小木屋时,从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直到五十来岁的半老徐娘,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用粳米淀粉制成的脂粉,站在旅客窗外,执拗地招徕生意,哪怕远处山中传来野狼的号叫,窗前月影倾仄,却依旧不肯离去。

次郎还从小观音口中第一次知道了游女与那些低等卖笑妓女是截然不同的,比方说,入选《万叶集》的和歌作者中,赫然就有蒲生娘子、筑紫娘子等好几位游女的名字。

据说,昔日宇多天皇移辇至鸟饲的离宫避暑时,也曾邀集附近众多游女,毫无拘束地与她们畅玩一通。

有一次,其中一个名叫白女的游女特别能歌善咏,引起宇多天皇注意,询问之下,才知道她是藤原朝纲的妹妹。

藤原朝纲是当时的一代文学大家,村上天皇谈起小野道风和藤原朝纲二人时如此评价说:“朝纲之书法不及道风,亦如道风之文章不及朝纲也。”由此可见其文学造诣精深。

身为这样一个文学家的妹妹,加之其父亲藤原玉渊也是一时的和歌名家,却不知什么原因,白女最终还是成了一名游女。

宇多天皇不禁心生怜悯,于是赏赐她许多东西和钱财,还都之日还特意嘱咐住在附近的源清平道:“替朕好好照顾白女,她今后的生活就交由你负责了!”

不仅仅是与帝王,这一带的游女与大臣官人们之间的艳闻数不胜数。

小野宫曾与江口一个名叫香炉的游女交好,有一次二条关白从住吉返京偶然路经这里与香炉私会,以后关系越来越密切,结果两个男人之间的妒情演变成为政争,在京城喜欢议论是非的消息灵通人士中流传甚广,以致游女香炉一时间声名藉甚。

关白藤原道长爱上游女普贤,他的儿子赖通则与游女中君熟稔。晚年的赖通在一次参拜高野山归京途中,乘船从江口路过,此时的中君已经是个老练的老鸨,为了盛情接待昔日的老相好赖通一行,她率领江口、鸟饲、神崎等地的游女分乘十几艘小船排成一列,每艘船上各置伞幄,华盖恢张,楫棹相连,在河上恭迎,当日的豪奢壮美渲染得淀川也为之变色。

还有长元年间,上东门院移辇参拜石清水八幡宫,宫中女官浩浩荡荡随同前往,江口的游女听说了互相激励道:“不能让都邑的贵妇人小瞧了我们。”于是衣裳花枝招展,粉黛精心点妆,撑起长柄的油纸伞,分乘几十艘小舟,一江春水一江花似的溯河而上。而宫中妃嫔们同样不甘示劣,她们称:“倘使被江口、神崎的游女们看低了,简直就是后宫的耻辱!”便竭尽倩妆韶妙之能,碧草春池,小叶风娇,乘坐着青雀舫,洒然而至。双方在河上不期而遇,宫廷之女性美与民间之游女美孰优孰劣,女人之间竞美斗艳的心理一触而发,远远压过那船舷相摩、短兵交接的架势。这种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也只有在这儿才能一睹其盛。

在听了这儿的来历以及关于游女气质格调的介绍后,熊谷次郎有点不解地问小观音:“到这儿来玩乐的京城公卿贵族和公子哥儿多的是,为什么对我这样土里土气的关东武者还如此殷勤招待呢?”

小观音笑着回答道:“那些明明是男人却还要化妆染齿的大臣或朝廷官人已经让我们生厌了,根本引不起我们的兴趣,跟他们在一起时,会有种说不出的焦虑,真的叫人难以忍受。比较起来,我觉得笑起来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直来直去性格爽朗的商人,还有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喔,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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