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鼻大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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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鼻大人

暮日变成了暗红色。蹴鞠场上又多了五六个人的身影。

信赖、经宗以外,越后中将藤原成亲、“伏见源”中纳言源师仲、兵部权大辅藤原家赖等人也陆续加入进来。

倘若不经意,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在树荫下切磋蹴鞠技艺,然而几个人的眼神以及窃窃低语声,分明伏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预示这个黄昏有重要事情发生。

“哦,这么说来,清盛的熊野之行确定是在十二月四日吗?”

“是从出入六波罗府的人那儿得来的情报,肯定不会错!”

此刻,中将成亲领着前伊予国司信员作为证人来向信赖当面报告。

“四日?这样说来没有几天了呀。”

心头一阵寒风紧,每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当直面一场大冒险的时候谁都会心惊胆战。然而平日的诺言和豪语摆在那儿,事既至此,已经容不得模棱两可、三心二意了。

“原先估计清盛如果成行至少也得明年春天,没想到突然提前到年内了,这样一来我们的步骤也得加快了。不管怎么样,先进到屋子里,再定下心来慢慢商议吧!”

信赖在头里引路,几个人随后来到对面一间屋子,穿廊的出入口以及屋子的旁门被紧闭住,开始了密议。

隔了一会儿,下人端来了烛台以及食物和酒,这些都由在穿廊上担任戒备的两三名心腹家丁传入室内,下人和女仆不允许再往前走一步。

掌灯时分,信赖的叔父藤原惟方也加入了密议。

惟方便是鸟羽法皇于安乐寿院驾崩,崇德上皇驱车前往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峻拒不允,并且无情地将气得发疯、当场痛泣不止的崇德赶了回去的那个人。从他的立场来讲,那完全是按照美福门院与信西的指示行事的,而并非自己的主意,但是后来所有的毁谤全都冲他一个人而来:“毫无慈悲心肠的惟方!”“冷血动物!”这让他始料不及,加上之后信西对他极为冷淡疏远,因而他在内心中对信西非常不满。

不仅如此,兵乱后他又被排挤出了朝廷的枢机,只落得个检非违使别当这样不轻不重的外官。种种积郁,使得他最终与信赖结成同盟,并坚信这个宏愿定能实现。

这晚的密议从惟方露面之后,益发变得急迫了。他的职掌,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京洛的警察总监,负责平定叛乱的首脑竟然是叛乱的主谋者之一。所有人都确信不疑,惟方再加上义朝,只要源氏的兵力全部动员起来,行动是不可能失败的。

——何况清盛不在京城,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出其不意……

坊间都说,朱鼻大人是近来的暴发户。

在五条坊门(市场口)拥有轩敞的店铺,还建有数栋库房,雇佣了许多男女店员,专门经营来自各国的棉布、绢、丝、染草、梳子、铅粉、香油,等等,生意做得颇有规模。尤其值得一提的,这儿还是朝廷和女院们的御用铺子。

朱鼻当然是他的绰号,据说,其真名应该叫作五条的伴卜。可是他脸孔正中间的这个玩意儿就像《万叶集》打油诗中写道的“朱鼻麻吕”一样,赫赤赤的一坨,并且鼻尖由于幼时疱疹溃破而略微有些歪斜塌扁,故而得了这样一个诨名。照理对于一个中年男人,这可是一个致命缺陷,不过就他而言,非但不致命,却幸亏如此才稍许有了几分可爱的感觉。假使有人不中意他这个烂草莓似的鼻子,那假使这个鼻子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地安在那里的话,想必他那张脸凶得才叫吓人呢!由此说来,他的红鼻子还大有“一俊遮百丑”的功效呢。

几乎没什么人称呼他的真名“伴卜大人”,同为商人,圈子内也都只管他叫“朱鼻大人”,有时候省略一个字,便呼作“朱大人”。以致人们都以为“五条的朱良伴卜”就是他的本名呢。

“伴卜,生意一向很兴隆嘛!”

“哦,这不是经宗大人吗?逛逛早市看热闹啊?”

“不不,昨晚在深草信赖大人家照例举行了个唱歌大会……”

“哦,才回家呀。”

“我看你早上好像挺忙的,可不可以进去坐一会儿,我想下马跟你说个事儿。”

“哟,您还客气什么呀?快请进!”

穿过店堂宽敞的泥土间,来到后院,经过

马厩、库房,两人径直朝起居生活的正房所在的内院走去。

“您其实直接从院门进来就行啊。”

“院门还关闭着呢。”

“噢,那可真是粗心大意啦。喂,有客人来喽,是经宗大人来了!”朱鼻一面朝内屋里的妻子吆喝告知,一面领着客人走向院子南面一排洒满冬日阳光的披屋中的一间。

“还是民家的房屋真不赖啊,亮亮堂堂的。”

“哪里哪里,怎么能跟大人们的邸宅相比呀!”

“哎,这你可说错了。越是讲究古例啦,体面啦,格式啦什么的,接触的阳光就越来越少,生活就搞得越复杂。朝廷大内还有女院们的那些深幽的房子,大白天还得使用灯烛呢。所以你们也不要赚太多的钱,把房子搞得那么大、那么邪乎喔。”

“哎呀呀,我们光在这五条市坊中都算不上大商人呢,就指着今后再做得像模像样一些呢。大人不必替小的担心,还望大人多多关照,让小的赚点小钱才是啊!”

“坊间谁不在传,说你自保元之后发了不少财哪。”

“真这么说吗?哎呀,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呢!”

“哈哈哈!伴卜,我又不问你借钱,你用不着像蝾螺似地拼命捂紧盖子,一毛不拔呀!”

“哎——别人不说,倘使真的大人吩咐的话,小的就是舍出全部身家也在所不惜!”

“这话不是在给我戴高帽子吧?”

“哪里,谁叫大人是恩人呢。”

这时,朱鼻的妻子化完妆,走出屋子来同经宗打招呼。她年纪比朱鼻小二十多岁,才嫁给朱鼻没多长时间。

“这么冷的天,大人出门可真早啊!”

“哦,梅野啊,怎么样,两人过得好吗?”

“嘻嘻嘻……大人您一向还好吧?”

梅野的双颊涂得像两朵红梅一样。朱鼻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娇妻,随后吩咐道:“有什么新奇的点心没?还有,给我们端两碗紫苏饮!”

“是。”梅野恭敬地答应后离去。

据说她原是断了继承人的山阴中纳言家的孙女,去年嫁给朱鼻为妻,正是经宗斡旋张罗的,因为她自小就在经宗的府里做女佣。

朱鼻宣称自己的祖先原先也属公卿,只不过后来家道败落,才被褫革了氏名。

大约十年之前,朱鼻是藏人所的一名衙役。仁平元年六月,大内发生火灾,由于火势凶猛,蔓延很快,近卫天皇只身一人跑到南殿一隅躲避,近卫司以及近侍那帮人个个慌里慌张只顾着大声嚷叫,没有一个人听到陛下的声音跑去解救。

朱鼻虽只是一介衙役,平时根本不敢靠近天皇,但此时眼见情势危急,冲上前去背起陛下避开火势,随后又扶天皇乘上玉辇逃出南殿。

后来,近卫天皇对关白忠通说起:“他虽为下人,却是个做事果敢的人哪!”

从那时起,朱鼻便进入了忠通的视线。

还有一次,石清水八幡宫举行敕祭,近卫帝欣然行幸前往,岂料随行的乐人乘坐的船在淀川倾覆,所幸无人溺亡,不过大多数乐人装束尽湿,无法演奏,扈从们急得团团转却也无可奈何。就在此时,朱鼻取出事先准备的备用装束给大家替换上,才有惊无险地完成了神乐的演奏。

由于这种种故事,使得朱鼻深得上司欣赏,但是在同僚中却饱受嫉妒。加上尽管有上面的关照,但毕竟只是一介低微的衙役,他虽然熬到了平礼的小头头,再往上却登龙无门。朱鼻明白自己到死也不可能跻身朝臣之列,哪怕是最底层的朝臣,于是辞去了藏人所的差事,在市场盘下一间店面,做起了商人,利用之前侍奉宫中的关系,在朝廷尤其是女院中间很是玩得转。

经宗第一次见到朱鼻是在关白忠通的桂川府邸,听忠通说起他,经宗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也开始留意起他。

旁人总喜欢带着戏弄的意味“朱鼻大人、朱鼻大人”地拿他打趣,顺便在他这里买点东西,其实朱鼻不光人勤勉,脑子也非常机敏,他最大的特点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笑呵呵地好言相对,笑脸相迎。经宗曾把他叫来自己家中招待,很快便发现,他不仅十分伶俐,还跟自己一样,憨态背后包藏着一颗极大的野心。

保元之后,因为战后复兴的需要,朝廷

以及公卿之家急需采办各种物资,为此,经宗暗地里替朱鼻做了不少疏通,帮他揽到许多生意。

翌年大内开始营造工事,经宗又款待内匠寮和内藏寮诸吏员,让他们从朱鼻手上进货,朱鼻终成富家大室,这才拥有了五条坊如今这般高华显赫的门面。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便有了家室的需求。朱鼻心里暗藏着一个理想,即使是破落人家之后也行,但必须娶一位上流公卿的女儿做妻子。这倒并非出于“贱流慕良妇,贵人爱贱婢”的心理,朱鼻的理想可不止于此。他长年在宫中侍御,冷眼旁观,对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自然产生一种憧憬,因而胸中埋下了宏愿: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过上像他们一样的生活。为此,娶个名门之女为妻,将来若高兴买他个空洞、无实际意义的家世门第时兴许用得着。

经宗的媒合恰好遂了朱鼻的心愿,让他娶到了理想的妻子。因而对朱鼻来说,经宗称得上是自家的大恩人。当然,朱鼻早已算计到:这份大恩早晚会让自己付出高昂代价的。——果然来了,今早一落座,朱鼻心里就涌起这样的预感。

“刚才大人您只开了个头没往下说,不知是否有事要吩咐小的?只要大人一声吩咐,哪怕奉身以谢,小的也绝不含糊!大人不必迟疑,到底有何吩咐呀?”

“嗯,伴卜呀,说有事其实也不是钱财的事,我不会问你借钱的。相反,我来是跟你商谈件事情,好让你再狠狠赚上一笔!”

“喔——眼看年关将近,有这样的好事,会不会美得过头了吧?”

“怎么会美过头呢。不过,要是我说了,被你回绝,我经宗可就没面子啦,你肯发誓一定答应吗?”

“小的绝不会拒绝!不知是什么绝密的事情?”

“嗯,伴卜,你先把那扇屏风门关上,不要让人闯进来好吗?”

经宗终于将自己一伙的密谋向朱鼻透露了少许,因为他看穿了朱鼻是个充满野心的家伙。“事情成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盯着朱鼻的眼睛说道。

昨天夜里,深草密谋,几个公卿的意见倒是取得了一致,不过为难的是如何与源义朝进行沟通联络。在这紧要关头,必须十万火急地将谋划好的秘策及时告诉义朝,并且加紧联络,协同行动。

使者这个差事危险极大,因文书往来方面的破绽而导致大事功亏一篑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而源氏一族的首领直接面会信赖或惟方等人,则势必立刻就会惹起注意。

六波罗的清盛也好,姉小路的信西也罢,从来就没有将信赖、惟方等视为满足现状之辈,他们深晓不平之徒们心怀不平,故此一直没有放松过对其监视和刺探。即使在朝中或官衙遇见义朝,信赖和惟方也竭力避免交谈,不消说,义朝也是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可眼下,机会却突如其来摆到了眼前!

虽然已不是一朝一夕的结盟,想必义朝早已做好随时起事的准备,但毕竟得再当面确认一下义朝的决心,同时,有关时日、兵备、战法等大大小小之事也有必要一一落实,检查有无遗漏,约定行动一致。

“伴卜,能将你家借我们用一阵子吗?我不想自作聪明地跑到郊外去碰头,你这儿夹在喧闹的市场中间,人多眼杂,反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来得安全。再说,所有人要来也是乔装打扮后才过来……”

经宗开口商谈的事情仅此而已。

“保元之后,这两三年对武器的管制很严,就连我们手头上像铠甲之类像模像样的装备也没有,所以只要你能想法搞到武器,多多益善!当然,这事得悄悄地去做。”

经宗一直待到中午时分才离去。

当时的生活习俗,除了早晚两餐,中午是不进食的。可经不住梅野亲手做的美味菜肴,主人朱鼻还打开了号称是在大宰府交易集市上从西国商人那里买来的出自中国宋朝的美酒,于是经宗忍不住端起了酒杯,喝到微醺,然后道别从后面院门离开。

来时乘坐的牛车,隐在河堤旁的树荫下,似乎等主人等得不耐烦了,牛儿在冬日的煦阳下打起了盹,牧童也躺在草上睡着了。

从这里朝河对岸的下游远眺,便可以看见六波罗一族的建筑。近来,随着大兴土木、不断扩大殿舍庭园,六波罗府邸已经扩充到了加茂川岸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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