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1 / 1)
出家
保延六年秋天,将人间世相比作鸟兽游戏一般,随兴拈入画作,同时自己也以游戏人生的心态自得其乐的鸟羽僧正忽然去世了。享年据传八十有余。
“我自己就是僧侣,死后就不用僧侣替我念经超度了。法衣下面露出尾巴来的大僧正啦、大法师啦、小法师什么的济济一堂,比谁装模作样装得更像,这番光景我平日里描画得够多的了。葬礼参加多了,自己把自己也画进画里了……”
据说死前几日,鸟羽僧正还说过这样的话。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啊。想必飘落在顿失主人的鸟羽草庵上的落叶也会作如此感叹吧。
九条家的施主为僧正举行了一场简朴的法事。朝廷的敕使也到场,院廷也派人特意前来祭奠,此外还有疏近贵贱丛杂的一众人等,从京城至偏僻乡间的鸟羽草庵,一路上车马杂沓,人群如织。
“哟,这不是六条判官大人的公子吗?真是没想到呢。”佐藤义清和随行的男子一同返身,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
原来此人是源为义的长子源义朝。
三人一同走到路边的树荫下,源义朝重新郑重地行揖礼:“自前次别后没有见过佐藤大人,我还生怕认错人,不敢上前招呼呢。”
“前次因为家奴源五兵卫季正之事深夜前往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啊,自那以后便没有再见到令尊大人。”
“哪里哪里,前次的事全因我等溺职,没有管教好手下,佐藤大人这么说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呀!佐藤大人今天也来同僧正做最后一别?”
“说起来,我虽与僧正缘会不深,但他绝对是我仰慕的人,倘若来世有幸能再遇见他,我还想追随他出家事佛呢。”义清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同行男子,向源义朝介绍道,“这位是平清盛大人。你们是初次相见吧?”
“应该是吧,又或者可能在哪里曾有缘得见也说不定呢。”义朝与清盛二人相视而笑。
彼此都是年轻人,都有着一副健壮的体魄,但除此而外,两人的笑容背后并没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然而,一个是院中武者所的武士,一个是朝廷的外官检非违使尉,从二人所处的立场来看,一个是平氏的长男,一个是源氏的长男,看似相似却又对比鲜明的境遇——在立于一旁冷眼旁观的义清眼中,这次偶然的邂逅对二人的人生生涯来说似乎并不那
么简单。
“我可能马上要去东国,在镰仓住一段日子。我家在相模、武藏一带有少许封地,族中亲友也有很多居住在那一带。假如二位有机会前去东国,千万请往镰仓见访!”
义朝说完这番话,便与义清及清盛二人道别。
佐藤义清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平时是如此,今天也照例如此。清盛不太喜欢这样的性格。虽然同路一起走着,可是将至城南朱雀门外,两人之间却依旧没有什么话题好说。
“那么,你我就在此处道别吧。”来到一个岔路口,清盛便打算与义清各行其路。
临到分手,义清这才主动开口问道:“你这是回水药师的府邸吗?”
“是呀。那儿一到晚上夜深人静,尤显荒僻,妻子和孩子都盼望着我早点回家。近来,我只要一看到孩子那张脸就会感觉十分幸福。”
“公子几岁了?”
“三岁。”
“那正是最可爱的年纪呀。对父母来说,孩子的可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灯火初明的朱雀门外十字路口,清励与佐藤义清就这样挥手道别了。可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后的十月十五日,义清便出家为僧了。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清盛吃惊不小。
“怎么回事?有什么缘由吗?”
清盛到处向人打听。对义清出家的动机,一如丈二高的和尚,他是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义清有个堂兄,稍长他一两岁,名叫宪康。
某日,兄弟二人从鸟羽院同路回家,一路上闲聊家常,感叹世事的无常,最后约好次日再前往堂兄家叙谈才分手。
第二天,义清依约前往位于大宫的堂兄家,哪曾想到,昨天还在一起欢谈的同侣,因突然发病竟于昨夜不治而亡了。从屋子里传出年轻的妻子、老母还有孩子们悲伤的啼哭声,可对于茫然呆立门边的义清来说,这哭声却并没有引得他一同悲戚落泪,相反,他觉得这是世上每天都在上演的再平凡不过的人间本戏,这本是造物与人之间的一场约定,所以必定会相互守约,今天只不过是自己亲眼目睹了身边上演的这出戏而已。——义清冷眼旁观,心中忽然证悟出这样一个道理。
当下,义清直奔鸟羽院,奏请辞官,也没有向同僚好友交代任何理由,然后便径直回家了。
出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辞官回家?事
情来得突然,院中所有的人都大感困惑,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呀,虽然说是个武士,可骨子里天生还是个歌人。
正如上皇所评骘的,佐藤义清脑子灵活,通达聪慧,敏悟过人,极富文才,与经信、基俊、俊赖等当时的知名歌人可以一日十咏,院中的屏风隔扇上还书有他写的和歌呢,上皇甚至亲手赐给他一柄长刀,名曰“朝日”,作为武士这可谓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就在前不久,义清升任左兵卫尉,院中上上下下还传闻说,上皇有意将来推举他出任检非违使呢。正因为这样,才更加让人莫名其妙,个个脸上都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再说义清一回到家,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兴奋,而年轻的夫人则在屋子里嘤嘤啜泣不止。仆人们躲在屋外竖起了耳朵,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隔了一会儿,义清努力克制着自己装作平静,从屋子里走出来。四岁的可爱女儿紧跟在他身后跑出屋子,抱住父亲的膝盖不肯撒手。义清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猛地甩开女儿的手,并将她一把推倒在台阶下。无辜的孩童哇哇大哭起来,恨恨地望着父亲。
——倘使连这点哭声都不能以若无其事的平常之心置若罔闻,还谈什么明心见性,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义清暗示着自己,从腰间拔出刀,抓住发髻一刀便割下来,将之投入佛堂,便不理全家人的悲叹和哭号,义无反顾地离家而去。
以上就是将所有人的风闻汇合在一起而得到的一个大致原委。
过了十多日。
据说有人曾在东山的双林寺附近见过他,又有人在奥嵯峨一带的山间小道上看到过他。佐藤义清已经换了一身法衣装束,如今改名唤作西行。
世人言弃身,
安知其为真。
唯有眷生人,
诚有意绝尘。
“义清年纪轻轻就咏出这样的诗句,由此看来他不是一时兴起的决意,他并不是遁世,而是为了更好、更强地活着才出家的。”
这番话是岳丈时信大人对清盛的疑惑不解所给出的答案。
清盛却越发不明白了,他心想还是有机会时问问父亲忠盛吧,不过这个念头不知怎么的便被打消了,或者说被忘记了。与一个个消失而去的好友比起来,现实生活中,更能激励起他巨大梦想的时代巨变正在他面前层见叠出地上演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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