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院与西行(1 / 1)
女院与西行
保延七年夏七月十日,朝廷宣布改元,改年号为永治元年。按照旧例,每逢辛酉年或甲子年都要改年号,此次也是依例而行。
然而,改元永治还不到半年,却又不得不再次改元。
这年十二月。
虽然老早便有了这样的预感,但事情还是来得太突然:崇德天皇被迫退位,皇太子体仁受禅即位。同月二十七日,举行了盛大的即位仪式。
新帝号近卫天皇,这一年只有三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孩,于是朝廷发布告示以关白为摄政。
就这样,氏族内的长者,太政大臣、关白藤原忠通便成为摄政。
而退位的崇德年仅二十二岁,虽然满心的不乐意,但也毫无办法,就像一棵正茁壮成长的树被人无情地拔起一样,不得不让位于一个三岁小儿,虽说不会对他人轻敞心扉,但心中的愤懑以及万念俱灰的无助感,想必旁人也都能猜到。号称万世一系的天子、万人之上的国君竟然如此容易就被外力推倒,实在是不可思议,然而事实却就是如此。
幼帝近卫为美福门院所生,因此美福门院不但深受鸟羽上皇宠幸,如今又成为天皇的母亲,即皇太后。
女人的生命中,至高的尊贵、国母的身份,加之窈窕之美,当所有这些集于一身时,无异于已经将人世间的所有荣华全都攥在了手中。
人们很自然地想,这一切应该是美福门院在鸟羽上皇耳畔吹风的结果。不消说,鸟羽对这种出于人之常情的猜测也十分**。
然而,识者自知之,其实这完全是出自上皇自身的澄思渺虑,假设用一句话来概括上皇的内心,无疑就是如此:
——昔日朕年轻之时,白河法皇强加给朕的种种不公,今天也要让崇德尝一尝其中的滋味!
且不管怎么说,这次又改元了,改为康治元年。
正月,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天傍晚,在夕照下,东山的枯树林中走来一位年轻的僧人。一路走,一路捡拾被雪压断掉下的树枝。
他便是先前的左兵卫尉佐藤义清,如今已是法衣在身的僧人西行。
这一带的群峰山坳之间,到处是朱门楼阁以及高耸的堂塔,不禁让人联想到所谓的“祇园精舍钟声响”,然而这名年轻僧人身上却是朴实无华,没有少许佛光宝气。
拿在手上的不是娑罗树的花,而是普普通通的枯枝。
“哟,法师原来您在这儿啊。”
听到招呼声,西行转身望去。
“是源五兵卫呀。”
“草庵内寻不见您,双林寺的僧人们也说不知道您在哪儿,我还在想,您会不会去了京城,所以正一路走一路寻。法师您在这儿做什么?”
“哦,我出来拾点柴火。”西行笑了,随后又解释道,“当然,比起手上拾到的这些柴火,这寂静的山谷更让我心情舒爽,不知不觉的,天色就暗下来了。”
“拾柴火?您瞧您在做什么啊。”
随从源五兵卫蓦地回忆起之前的主人义清来。他赶快抢上前几步,将西行手上的柴火抱在自己手里。
“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有没有。您家公主也好,还有您夫人也好,都挺好的,至于家里后事的处置,从下人女仆到马厩里的马,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庄园地券的返还也没有耽搁……”
“我对不起他们啊!我只能说对不起了……”
“估计您的族亲们终于明白无法让您改变主意,所以应该不会再来打扰您的,想必夫人不久也会带着孩子返回娘家去的吧。”
“是吗?他们终于也想通了啊。嗯,太好了!真叫人高兴!”
妻子女儿是唯一令西行牵挂的,如今总算能够安心,他不禁舒展双眉。
二人回到临时的居所——双林寺后面一座破旧的小屋。
西行将小桌四周堆放的诗歌方面的书籍和砚台等一一收好,然后用小刀开始切削松枝,这是用作长宵的照明灯火。源五兵卫则将带回的食物拿到屋后的小溪中淘濯,接着在炉子上支起粥锅,张罗晚饭。
——别来!千万不要来。西行不止一次命他不要来照顾自己。
——不管您怎样呵斥我,不让我来照顾您我做不到啊!这个从前的随从也倔强得很,非来不可。
从前的主从二人此刻就像道友似的,围坐在炉边,一起喝着刚熬好的粥。吃完简单的晚饭,二人又唠起家常闲话,甚至忘了时间。
源五兵卫自从主人出家之后,便也对武门彻底断了念想,虽尚未剃发,但是已经向西行得度的寺院提出了申请,并且乞得“西住”的法名,现在只是一心想着早日来到西行身边,尊他为师。
但是西行却不肯轻易点头。“你还是先帮我照顾一下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吧,出家的事情以后再说。”也许是在考验源五兵卫的道心究竟有多虔诚吧。
“哦,差点忘记了,”源五兵卫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西行,“这是待贤门院的堀川局女官叫手下随从送来的,让有机会面交给您。”
女官的书信非常难读。
是用绘画体的草假名形式写成的。内容既有宫院内的各种消息,也有关于咏诗的话题,琐琐碎碎,东拉西扯。西行将书信凑近明亮的炉火,锁着眉,一面阅看一面思索解读着其中的含义
。
阅看完毕,西行似乎若有所思,他盯着炉膛里碎木片燃起的火焰,与源五兵卫相对无语。
沉默不语或是因为身体的劳累,或是因为精神的空虚,然而二人这两者都不是。
西行同待贤门院关系一向密切,那里的女官中有不少他的诗友,堀川局、二位局、帅局、中纳言局、纪伊局……这些女官闻听他出家为僧,纷纷寄思于诗歌,传递书信给他,堀川局的书信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透过对日常起居的平淡无奇的白描,书信中也隐隐透露出一缕她们的主人即待贤门院的淡淡孤寂和伤感,甚至还有这样的话语:闻听您已出家为僧,女院似有所动,好像也很想遁入佛门呢。
“是这样啊……”西行心里暗想。
不远的将来,不管女院想与不想,恐怕这样的事情都将会发生。
自少女时代起,待贤门院便深受白河法皇宠爱,后来被立为鸟羽帝的中宫,而她诞下的崇德天皇却被鸟羽上皇冷冷地说成“非吾子”。待贤门院的心境本就已十分复杂凄冷,加上此次的废帝事件,不用说是更加的空寂了。
何况被誉为绝世美貌的一代容姿,竟也如此短暂。西行隐约记得,待贤门院的年纪已经四十多了。
然而更为可悲的,应该是那些侍奉待贤门院的一众女官们,假如女院出家,她们也许不得不跟着成为女尼,这些弱女子身不由己,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不知将会漂至何处。
“盛远的传闻您听到了吗?”
源五兵卫忽然唐突地说起这个话题。
西行正在望着白色的灰烬和通红的火苗交相辉映而出神,他抬起头,茫然地反问了一句:“盛远……是谁?”
“就是五年前杀死袈裟御前,后来下落不明的武士远藤盛远啊,去年年末的大赦令他被从追捕的名簿中去掉了。据最近从纪州来此地的人说,他如今也入了佛门,法名文觉,去年秋天向熊野权现立下百日苦修的誓愿,现在每天前往那智瀑布任由飞瀑奔荡冲涤。”
“哦,是那个盛远呢。没错,像他那样的性根德行,如果以飞瀑冲也只有那智瀑布呀,换作其他地方都不顶事呢,靠他自己的心力更是难以做到啊!”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还说,他想看看那个叫文觉的法师到底是个怎样罪孽深重的和尚,于是到瀑布那儿去看了,只见文觉将粗绳子绑在腰间,使劲摇着铃铛,在瀑布中一声不出地默诵经文,那样子简直让人寒毛直竖。听说好几次昏厥过去,被水冲走了,负责看管那智瀑布的人救起过他好几回。救上来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想起来浑身直打哆嗦呢。那个文觉头发胡须把整张脸都遮住了,眼窝凹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这个世上的人呢!”
“哦,是吗?”
西行用燃尽的树枝在炉灰里比画着,好像在描什么字。
曾经对玷污武士之名的文觉大加叱骂的源五兵卫,此时听闻文觉幡然悔悟之状,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同情的口吻了。
然而西行却不这么觉得。盛远的所作所为、他的出发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像此刻这样在春寒之夜,偎坐炉边,伴着呼呼燃烧的炉火,让自己年轻的肉体平静地、凝稳地保持住生命的最自然状态,这种坚忍比起忍受千尺飞瀑的激摧,不知道要艰辛多少倍,困难多少倍。而对此缺乏深刻认识的源五兵卫,作为自己今后人生的同路人,还是让人有点不安的。——西行默默想道。
自从在这东山草庵起居,西行已经养成了每天夜半睁眼醒来的习惯。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出家那天,猛力甩开纠缠住自己的女儿,将她一把推倒在台阶下,那一刻女儿无辜、凄惨的哭声每每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将他从黑甜梦乡唤醒。
白昼独自一人汲水、劈柴,又或俄然吟咏一两句诗句,然而山谷间的枝头、双林寺的松叶,阵阵风过,怎么听都像被自己抛却的年轻妻子发出的叹息,声声贯耳,令他夜夜无法入眠。
生生扯断与血亲姻眷之间的关联,作为对此的惩罚和报应,自己的心也将永无休止地被撕扯、被掏挖。这种烦恼和哀茕此生此世都无法摆脱掉,然而这烦恼和哀茕正是人生最好的同侣——西行平静地接受下来,既不为之心绪烦乱,也不会将它忘却。
武士盛远,也就是文觉,将大自然加于人身上的烦恼和痛苦,通过那智飞瀑来彻底冲涤掉,希冀能从清澈的水底诞生出一个全新的自我。
——这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举动。盛远所选择的道路没有错,然而,却与自己的选择截然不同,虽然同样是为了将自我从人类的种种烦恼中解脱出来。盛远选择的道路毕竟是盛远的道路,而自己选择的道路则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道路……
西行在灰烬中接连画了好几个“哀”字。
自己将以人的姿态,背负着无尽的缺憾和哀愁,去完成一场人生之旅,只是为了更加热爱生命。
人倘使想更好地善待生命,莫如本本分分做一个顺乎天地自然的人,而家庭只能成为生命的羁绊,乃烟尘斗乱之场,因此必须抛却妻儿家小。
换句话说,西行的出家只是出于一己的理由,绝无为了世间千万生灵这样的宏愿,更没有半点升入法灯明灭的殿堂,乞释迦牟尼降宠于己,有朝一日金线织花的锦缎加身,登上高贵的僧位的念头——西行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只想珍惜这可贵的生命,向大自然学习人的生存之道;
他要与大自然为伍,顺从天命,尽情感受生命的快感。
倘使世间真有那较真得可爱的法师,或许会忍不住向他发出诘责:试问,出家之道乃在于净化浊世、拯救众生,而你只为了一己之身的行世之举,却高自标树,这样似是而非的出家哪有什么资格披袈裟穿法衣?简直岂有此理,你是一个伪法师!
若是这样,西行一定会坦然接受,任人唾弃。假如对方依旧呶呶不休、不肯放过的话,那么西行或许会以这样的话来回敬对方:
——不错,佛法的教义和僧侣之道确如您所说,但是,假如连一己的生命都不爱惜的人,又如何能够爱惜他人,拯救众生呢?我只不过是个刚刚出家的小和尚,既无救助众生的佛知,也不具神异的奇才,所以我必须先从热爱自己的生命做起,一步一步修行才是啊。我小心翼翼、勉勉强强地生存着,为的只是不让自己成为世间的累赘和妨碍。山谷之间翩飞的蝴蝶也好,群峰之巅翱翔的鸟儿也罢,恳请你们眼睛里不要充满了仇视,放过我吧!
正月十九日。
这天清晨,西行出了东山,来到四条的河滩边,不巧的是,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他犹豫了片刻,心里寻思要不要返回草庵。蓦地,想起了昨夜源五兵卫带来的消息。
——哎呀呀,好久没有交通音信了,也不知道世间什么时候又有了何样巨大的变化……
他踏上积着薄雪的小桥,跨过河去,心里想好了要去待贤门院的女官那儿拜访一下。
来到京城内一处十字路口,却看到那里聚集了许多人,连天上开始飘落雪花也无人在乎。
“流放犯人就要过来了!听说是一对夫妇……”
“夫妇二人一同被流放?到底是谁呀?犯了什么罪行竟遭流放?”
人们一面翘首张望一面议论着。
西行转而朝其他方向走去,想绕开人群,不想那边也是一样,摩肩接踵的,人马都无法通行。
看到有检非违使的武士把守在各个路口,以防有不测之事发生,西行心想,犯人一定是个身份地位不低并且拥有家臣武士的人。
“啊!瞧那边不带鞍子的马,那不是平日里待人和善的御台所大人吗?哦,还有散位大人……真是可怜啊!”
几个妇人——大约是平常出入其府邸的仆人——发出惊愕的喊声,同时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伸长了脖颈拼命从人群上方往前看,还有几个则情不自禁掩面啜泣起来。
这时,一队手持竹篾的六条的爪牙小吏以及放免,往来路口街边,一面叱喝着:“往后退!往后退!让出道来!”“还不往后退?!”一面使劲将人群向后推搡。
就在一片混乱中,从公衙门内拉出两匹没上鞍子的裸马,马背上绑着一对犯人夫妇,前后都有武士小吏吆五喝六地拥着,一名官吏手里举着书有科罪律文的罪文牌子走在最前面。
官吏大声念出罪文,其中写道:
依其奉待贤门院之旨诅咒国母皇后宫(美福门院)之罪,处散位源盛行并其妻津守岛子发配土佐国……
太政官执行。
盛行及妻子岛子夫妇二人曾是侍奉女院多年的家仆,如今看上去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西行很早就认识他们,因此目睹其不成人形的模样,不禁悲愤起来。看到有人猛地从路旁冲向两匹裸马,他也随着那些人拥上前去,不顾一切地对着二人叫道:
“散位大人!盛行大人!今日送别,情意难舍……千万保重身体呀!”叫着叫着,仿佛想向挚友临别馈歌一阕似的,西行竟追随着裸马踉踉跄跄前行了数十步。
而那些武士和放免们立即驰至眼前,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竹篾,朝送行的人们头上、身上狠狠抽打,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叫骂道:“这些卑贱的地下人,还敢往前来!还不快散开!”
西行本来可不是那种会轻易被竹篾子抽到的人,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令他心头悲怆不已,多少有些心乱如麻,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竟跌倒在骑马小吏的马蹄前,一阵晕眩,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
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匍匐在路边的雪泥中,身旁早已不见一人一马,唯有依旧飘落的雪花,像静夜的黑幕一样,悄悄地将所发生的事情藏形匿影,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日,西行自然没去成待贤门院。
所谓诅咒,也可以理解为是无中生有的欲加之罪——这样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显然是某些人的暗中策谋,而其后种种真假难辨的飞短流长,只能让人心里更加疑窦重重。表面上看起来,京城安定平静,然而地下潜藏的暗流却汹涌激荡,非同小可。
一时间,人们纷纷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传出消息,说是鸟羽上皇不久前举行了剃度式,出家为僧,所以如今应该称呼其为鸟羽法皇了。又过一年,翌年二月二十六日,待贤门院也入了仁和寺,在仁和寺的法金刚院内深居不出,没多久便正式出家了。
待贤门院年方四十二,一头秀发依旧乌黑透着光泽,当剃度的剃刀割向黑发时,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凄啊,甚至有人推测待贤门院心中烈焰腾腾,然而待贤门院的心境却像秋水一样沁凉,平静地完成了剃度式。这一切,西行是日后从女官们的书信中得知的。他和着小鸟无邪的鸣叫声,独自举目远眺,将人世间的春天与大自然的春天做着比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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