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左府(1 / 1)
恶左府
“这个人可不得了哇,当着睿山臭和尚们的面,他居然将箭射在了日吉山王的神轿上!”
这可是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事件。这无非是一个人的行为,或者说是市井的一个事件而已,可是像这样令世间发生动摇的事情却前所未有过。
换句话说,清盛那一箭也射中了人们的愚昧。
连天子都不由自主地下殿伏地而拜——这种视神轿为至高无上权威的观念开始慢慢动摇了。
“真行啊!”人们瞠目结舌,争相传播这个消息,顷刻间便像暴风雨似的遍达各个角落。
“那人是斜眼刑部卿的儿子安艺守平清盛。真的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呢!”
人们一面为其鲁莽摇头,一面却由衷地感到万分的痛快,当然谁也不会公然说出口。
虽然保持着沉默,但那些从心底里讨厌武士的堂上公卿们,这次总算没有对清盛的行为说三道四,挑不是。令人讶异的是,除了睿山,其他地方如圆城寺、南都的兴福寺等宗派的法师僧众也以打油歌的形式幸灾乐祸地传唱开来:“神轿出行,游行哇噢,歪斜金顶,金顶跌地,的笃的笃,嘚儿开路……”
可以说,没有一个不对睿山反感的。
——睿山会不会再次大举袭扰京城?对安艺守清盛大人,朝廷和院廷会怎么处置他?
世人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这两点疑问上。
鸟羽院几乎每天都在为此事进行商讨,睿山方面自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院廷表示抗议,措辞越来越激烈,并且提出了新的要求,通过院司上奏至法皇。
法皇对此也深感震惊,但是对清盛却并不起怒生厌,当然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夸赞说“干得好呀”!法皇的心情十分复杂,在诸公卿的商讨会议上,法皇总是紧锁双眉,仔细地听取每个人的意见。
参加商议的重臣有:摄政关白藤原忠通、左大臣藤原赖长、右大臣德大寺实行、内大臣源雅定、少纳言藤原信西、院司权大纳言为房、权中纳言中御门家成等,除此以外还有诸参议,总之一时间肩负重职的朝臣几乎全都到场。
这些人当中,关白忠通数年稳坐其位不动,而左右大臣、内府等官职则是经常更迭,变动之频繁像走马灯似的,让人眼花缭乱。
眼下,先帝崇德退位成为上皇,与鸟羽法皇相对被称为“新院”,当今天皇尚年幼不更事,虽然有朝廷、有摄政,但实际的国家大权可以说统统被独揽在法皇一人手中。
“对安艺守清盛必须处以极刑!这样才能让世人知晓应当敬畏神威,而且才可以绥抚和平息睿山方面的激愤。”商议一开始,左大臣藤原赖长就坚决主张应当严厉处置。
藤原赖长在世间素有“恶左府”的外号,堂上公卿们也大多对他心存畏忌。虽说他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颇具贵人的凛凛威风,但是骨子里却暗藏着一种狷介孤高的气质,倨傲不恭,向来目中无人,即使平常处理政务,只要稍稍不如意,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院廷,立刻毫不顾忌地大叫大嚷,骂人的脏话随处乱飞,弄得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就是这个恶左府赖长,自始至终坚持“对清盛当斩”,一点儿也不肯松口。
谁叫他还是极富才学的饱学之士呢,博识多见,精通汉书和典籍,加上口才超众,雄辩起来叫人根本无从反驳。
“睿山僧人的无理行径虽说历来已久,但并不意味着清盛之罪就可以与它相抵。向神轿施射箭矢等于是向皇祖的尊灵吐唾沫,乃是对皇祖的大不敬,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藐视神威、无法无天的不轨之徒才做得出来,像这样的大恶人如果不对其绳之以法,日后势必成为灾患的根源——睿山那些僧众绝不会就此罢休的。是不是有人希望天下大乱我不敢说,但我赖长为了确保国家安稳,实在无法赞同替清盛说情,试图留他一命的做法!”
在场公卿也有零星提出异议的,但对赖长来说,犹如大汉与稚儿掰手腕似的,轻易地就将对方驳倒了:
“大人所说的不合道理呀。再说一遍来听听!再说一遍!”
他带着刁难的语气,半步不让,咄咄逼人,一直驳到对方体无完肤才肯罢休,于是很快在场的公卿重臣们全都噤声不语了。
这时候,法皇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来回扫视,显露出他内心的焦虑。尽管众人心里明白,但赖长的气场实在太强了。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人挺身而出,毫不畏怯,针锋相对地表示反对赖长的意见。
他就是少纳言藤原信西。
信西前年刚刚剃发入道,入道之前的俗名叫通宪
。祖上是奈良时期的左大臣藤原武智麻吕,属于藤原南家的后裔。由于朝廷里北家势力处于全盛,故一直不受重用,长期只担任日向守的官职,在公卿阶层里只能算是比较低的。
信西的才学在公卿中是数一数二的,一时无人可与之比肩,并且早有定评,声名在外。即使是赖长,也曾拜在他的门下聆听过教诲。
但毕竟身为一介儒生,所以仕途并不顺利,好不容易得到鸟羽院的拔擢在少纳言局熬到一个官职,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况且有不少人私底下议论,信西的妻子是待贤门院的侍女纪伊局女官,多半是靠了妻子的关系才得到拔擢的。
不管怎样说,他绝非碌碌之辈。少纳言虽说比起大纳言和中纳言来说官位低下,但职责却十分重要,主要负责掌管诏书、敕令的起草,内印外印的保管,大小诸事的奏宣,等等,若非能力超群和德行端正的人,是绝对担当不起这份职责的。此人能够被任用在少纳言局,足以显示出他的分量。
说起信西剃度出家,据说是因为有个阴阳师曾忠告过他:“我观你面有剑难之相,宜速速入道啊!”对此信西本人加以否认,他说只是为了永生不忘待贤门院生前之恩的缘故。
这个信西,在商议最后时刻针对赖长的主张站起来反驳道:
“左府大人所说极是,不过听上去也有点像是在为睿山方面辩护开脱的意思。抓住良机,对僧众的暴行予以坚决制止,让他们也有所觉醒——这是白河、堀河、鸟羽三朝以来一直想做但是却没能做到的,因为这毕竟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现在不是说清盛终于做到了,但应当看到,这次真的是一次让山门僧众脑子清醒一下的绝好机会,并且经过这次事件也可以让他们知道,院廷的决议不会因为他们的示威或暴行就轻易改变!”
信西的论点以维护院廷的尊严为中心来展开,因为他显然琢磨透了法皇的心思。
此外,堂上诸公卿的心情也好,世间普通百姓的舆论也好,无不暗中对清盛的行动寄予了同情,而对于睿山一贯的行为断无好感——这一点信西也没有视若无睹。
接下来,针对清盛的行为,信西说道:
“他的行为乍看起来确实称得上鲁莽灭裂,但那日他的的确确是来向院廷请示,并当着诸公卿的面得到恩允,领受全权而去制止神轿游行示威的,所以绝不是抗命所为,也根本谈不上滥用职权。假如对其处以极刑的话,那么同意赋予清盛大任的在场诸位公卿是不是也得除去冠佩,接受严厉的处罚呢?”
说到这里,他又紧逼一步说道:“即便对狂暴的僧众扛抬的神轿放箭射矢,但倘使真正的神佛是不可能被箭射中的,如果说因为这样就使得神威落地、佛力丧失,岂不滑稽可笑?我倒觉得,清盛此举正好拂去了邪云,让人们擦亮眼睛,重新唤起对真信仰的尊崇和追求,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左府大人,难道你认为他的行为真的使神佛威信扫地,使整个世界变得黑暗了吗?”
说罢,信西朝赖长望去,对他也捎带着揶揄了一通。
一阵无声的冷笑从座中蔓延开来。赖长自己也微微笑了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只是将原本就又长又厚的嘴唇咧得更长了。法皇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信西的话十分赞许的神情,可没有逃过赖长的观察。
商议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七次,这天这个难题终于迎刃而解了。
法皇立即通过少纳言局发布院宣——
安艺守平清盛因罪科以赎铜。
仅此而已,而对时忠和平六二人则根本没有提及。
作为一种刑罚,赎铜规定受罚者必须在一定期限内向国库缴纳一定数量的铜,相比流放或褫夺官位等来说,只是极轻的财产处分而已。
听到院宣下达,武者所里顿时欢呼雀跃,仿佛大战凯旋一般。
“怎么样,一块儿去六波罗给清盛庆祝庆祝吧?”
“今晚得好好喝一顿!安艺大人想必召集全家人,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一直喝到酩酊大醉吧!”
不仅仅是一个北面或西面人的问题,几乎所有的京城地下武士都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情,急切地等待着院廷的裁决。他们对这一事件的关心和对清盛的支持,远远出乎人们想象。
当然,也有例外。同样作为武士阶层,以六条判官源为义为代表的源氏一门武士,听到这个结果却是面无表情。
而在睿山内部则充满了牢骚和失望。
“真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
“看来将清盛的事情作为抗议理由失策了,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只谈加贺白山的事,或许还有一线希
望。”
“事到如今再讲也没有意义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清盛也算是个人物啊,我睿山山门的僧众当中还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横川实相坊、止观院如空坊和西塔乘圆坊三人每次碰到一起,总是不知不觉就会谈到清盛。
那支箭不光射中了神轿,应该也深深射中了大法师们的心肺。这个可恶的敌人!安艺守清盛对他们来说,简直就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
然而不知为什么,那日清盛的姿影却给他们留下了截然相反的印象。一众僧人都用恨恨的目光遥望着京城的天空,唯独这三人,似乎早已超越了仇恨,只是苦笑着相互道:
“清盛是我山门今后值得重视的对手啊!”
当祈祷者意识到自己的祈祷即将在百姓面前失去灵验的时候,不禁气急败坏。在接下来的山门商讨中,睿山僧众群情激愤,满场怒号齐飞,纷纷要求再次出动神轿入京,直接到鸟羽院门前去游行示威。
“如此做对山门百害而无一利!还是等待时机吧!”
将众僧竭力劝阻住的还是这三名大法师。
对世事**的山门主脑们从石雨中已然看到了庶民对自己的反感。加上近来圆城寺、兴福寺等其他山门势力对民众的渗透越来越厉害,主脑们也不得不加以防备,因而只得将攻势转为警戒,静观院廷的处断。
然而,对清盛的处置实在过轻了,可以说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如此一来,山门的面子着实挂不住了。就在僧众们余愤再燃之际,在少纳言信西的斡旋操作下,果然院廷下达了诏命:
加贺白山之废寺庄园,特听许请愿所望,移管于睿山之下……
“鸟羽院里真有做事巧妙利落的政治家!”
睿山山门方面总算咽下了一口气,没有再闹事。
不过,仍然有人心中不满,于是蠢蠢欲动计划着要将山上的住持行玄大法师逐出山门,而与拥戴行玄的一派起了内讧,于是僧众们好斗的矛头暂时由外部转向了山门内部。
东三条的啸月亭是前太政大臣藤原忠实的别墅,它不光集聚了莫大的财力,也堪称是一处集风雅之大成的馆舍。
不过忠实现今却不居住在此,他隐遁在宇治。
忠实的次子,也就是被人冠以响当当“恶左府”外号的赖长眼下是这儿的主人。
“为义,今夜还没有喝尽兴嘛。嗯,这次就给信西一个面子,让他露一把脸,只要时机到了,好风还是会向我们吹来的。至于你嘛,只好再忍一忍了,这也是没办法呀,其实法皇从一开始就站在清盛那一边了。”
倚河卧波的水榭中,主人赖长伸手牵拉着客人,他比客人先醉倒了——胸中悒郁,仿佛心头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
六条判官源为义很早便深得恶左府的赏识。其实要追溯起来,从赖长的父亲藤原忠实那一代起,源家就是藤原家的下人,从藤原家领受着扶持米。自那以来,藤原家对源家多多少少有点偏爱和袒护,一直继承下来成为了家风。而自白河院以后,由于源氏一族的武士多背时不顺,这其中又多了一层同情之心,当然,像源为义这样朴直的老武士人品,也是赖长所欣赏的。
“法皇似乎对忠盛父子稍稍偏心了点,没多长时间,父亲升任刑部卿,儿子拔擢为安艺守,跟他们比起来,你却还只是个低微的检非违使判官。唉,耐心等待吧,总有一天源氏子弟也会盼到天晴气朗的时候!”
赖长时常这样叮嘱为义。
原本清盛的这次事件,赖长觉得是为义出头的绝好机会,从个人情感上讲,他对忠盛父子没有半点好感,如今正好借此给法皇对清盛的宠爱泼点冷水,抑制一下平氏子弟的抬升势头,所以每次商议时他都竭力主张要对清盛施以极刑。
但最终仍没能如愿,他心里别提有多懊丧了。因此招来为义,款以酒菜,本想劝慰为义一番,却几乎成了他自己的痛饮。
“这件事情,大人就不必记挂在心了。如果能够蒙受恩准担任陆奥守,为义立刻高高兴兴地拜受,再没有任何奢望了。”
为义也时常这样说。受到赏识自然心里高兴,但有的时候,恶左府过于热心了,反倒会成为累赘,令为义颇觉得麻烦。
为义之所以执着于陆奥守这个官职,是因为自祖父八幡太郎义家以来,东北地方聚居着许多与源氏一族有关系的人士。而朝议的时候,也因为这一点,认为将这样的地方划给为义管辖十分危险,故而一直未予准请。畜养在眼皮子底下,顶多就是只家禽,而如果放归山野,就会变成猛兽——这一政策至今也没有改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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