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兽亲情浓(1 / 1)
狡兽亲情浓
清盛每天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因罪被处以赎铜,禁止上院出仕一年,所以他现在是个在家闭门反省的戴罪之人。
曾经令世间舆论为之沸腾的“神轿事件”,到了第二年,话题渐渐平息,整个久安四年,事件的主角每天都将自己关闭在六波罗的新居,从夏至秋,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
虽属于轻罪,但依旧牵连到亲族,这是当时的惯习。父亲忠盛也受到百日闭门不得外出的处分,甚至连妻子时子的父亲权大夫时信也被处以“逐氏之罚”。
所谓“逐氏之罚”是指藤原氏同族对于犯罪之人,经决议将其驱逐出藤原姓氏的一种惩罚制度,换句话说,就是被褫夺了使用藤原这个姓氏的权利,有的仅限于一段时期,有的则是终生剥夺姓氏。
“刚好,以后岳丈大人和你都改称平姓!难道说世间就只有藤原一个姓?!”
本来即使是科以重罪清盛也不会不服,但是藤原氏的这个决议却极大地刺激了清盛,他好几次向妻弟时忠倾吐心中的愤怒。
“那些胆小怕事的人一心只想保住自己门阀贵族的地位,我算看透了他们的小心眼!他们这是在向我发出警告:像我这样无法无天的蛮人,如果跟藤原这个姓氏沾上了边,将来不知道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灾祸呢!可是,当我给睿山僧众们一个下马威的时候,他们不是也在暗暗叫好喝彩吗?这就是贵族公卿的丑恶嘴脸。比起我所受的赎铜刑罚和闭门刑罚来,这种屈辱的刑罚更加让人不好受,时忠,千万要牢记呀!”
时忠的开朗性格使得清盛的幽居生活变得轻松和明快起来。虽说有时候时忠无法无天起来,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的好学劲头却是自己所不具备的,并且记忆力出奇的强,敏慧、博识,这些都让清盛常常不禁咂舌赞叹。
这天,他依旧闲散似神仙。无聊之余,来到马厩,望着眼前这些毫无心事的马儿出神。
此时,忽然听到“嗖”的一声响,是箭疾飞的声音。
——又在玩弓箭呢。
于是往射箭场方向慢慢踱去,正好瞧见一支箭在空中划着直线,平稳地飞向箭靶,“咚”的一声扎入靶心。
“射得好!”清盛不由得击掌叫好。
听到叫声,射箭场上并排站立、腰挎箭袋的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两人同时转过身来,朝清盛投来微笑。少年是今年刚满十岁的清盛的长子重盛,青年则是一直指导重盛射箭的时忠。
“哦,姐夫!”
“重盛的箭术怎么样?”
“您也看见了,弓嘛拉得还不赖。不过说老实话,要说射出劲疾的箭恐怕还差不少,大概是气质的缘故吧。”
“他还小嘛,再说这弓也不强啊。”
“可是,射箭是最能体现出一个人气质的武艺呢。六条判官源为义的末子、号称‘八郎’的为朝您知道吗?”
“嗯,倒是听说过。”
“那小子的淘气劲儿可以说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连他父亲为义还有几个哥哥们也全拿他束手无策。这八郎为朝如今好像托付给西国源氏某人照管着,他十一岁的时候,我曾亲眼目睹他参加今宫社的射箭比赛,真的让我大吃一惊。一张强弓拉得满满的,射出去的箭深深地扎在硬土垒成的圆坛里,一个大人两只手愣是拔不出来!如今他老爹整天为他头痛不已,根本不敢把他放在京城里……”
“哈哈,哈哈!”清盛忽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时忠,这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你自己啊。”
“您是指叫老爹头痛不已?嘿嘿,其实我现在既不玩斗鸡,也不跟人吵嘴打架,自从去年祇园神社那件事之后,现在再也不想打架了。”
“这倒没有必要吧?打那以后,睿山的僧徒是稍稍老实了点,不过近来南都兴福寺等地的僧徒好像又开始闹事了。看来单靠去年那一箭,还不足以让那帮秃和尚们脑子彻底清醒啊。”
“说到这个呀,听说八月末兴福寺的数千僧徒打算冲入京城捣乱,被六条判官为义率领手下从宇治出京,将其从半路上赶回去了。近来外面都在传,说为义名声大噪,百姓交口称赞,连上皇也开始对他印象深刻了。”时忠越说越起劲,他稍稍带了点酸溜溜的嫉妒口吻继续说道,“坊间还风传,说是恶左府赖长公一个劲儿地力挺拔擢源家,想乘着刑部大人和姐夫您受处分闭门不得外出的机会,设法将为义扶为武士的头领,今后还要彻底压制和封杀平氏子弟的升进……类似的传闻我听过不止两三回呢。”
清盛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是时忠这番话引起了他的共鸣,还是相反引起了他的反感?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幽居生活磨就了他平静的心境,然而现在却像被一颗石子投入池中一样,水面漾起了层层的波纹。
这时候,家臣平六前来禀告,说制铠师押麻吕老翁来了,正在客殿等候。每日平淡无聊的生活让他对任何人仿佛都产生出一股亲热劲儿,听说有客人来到,清盛赶紧直奔客殿而去。
“老夫今日是特为大人定制铠甲之事而来。”制铠师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慢吞吞地对清盛说道。他弯腰佝背,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居家为业,专门从事手工活的老匠人。
押麻吕亲手制作的铠甲,在武士中间被视为极品。他的作品,从串缀铠甲片的细绳的搓捻,到每一片铠甲的鞣皮,每一个细节都费尽心思下大工夫精制细作而成,非常结实耐用,相应的其工钱也贵得惊人,而且据说老翁脾气倨傲,不是任谁请他制作都答应的。清盛闻听他的乖僻,特地备好一套樱花色的绫绳缀命人前往恳请,这才得偿
所愿,约好不久之后完成交货。
“大人中意的硝皮已准备妥当,串缀用的镀金小什件儿、绳缀、菱形铠甲片、护腿甲片,等等,全都备好了,唯独一件:大人答应送来的生狐皮却迟迟不见送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押麻吕是来催促狐皮的。
在铠甲的要害部位使用生狐皮来串缀,这是押麻吕独具的特殊工艺之一。清盛定制的时候,他便提出要两整张生狐皮,并且一定要在指定的时日送到,这就是他答应制作的条件。
两张狐皮据说用于肩带的打褙、铠甲护腿的里衬以及左右两腋护板处,要将没有经过脱脂处理的生狐皮黏合上去,首先得使用家畜、鲸和鱼类的皮、腱和骨头等熬制成黏着力极强的明胶,需要非常复杂和高超的技术不说,最紧要的是,连续几十个小时炭火不停烧煮的时候,如果生狐皮用罄接不上的话,好不容易熬制成的明胶就报废了,必须一气呵成。
“约好送来的日子,老夫左等右等不见大人答应的生狐皮送到,明胶熬煮了几遍也全都白白扔了!”老翁显然真的生气了,他叱责道,“如果使用普通的皮事情当然就简单了,不过,那样做出来的铠甲如果大人中意的话,那世间制铠师就多到数也数不清了,大人另请高明吧!”
“不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老爹,您别生气呀!”清盛知道他的脾性,想想自己确实理短,于是连忙赔不是。“我叫下人去狩猎过几次,每次打回来的都是些野鸡啦、兔子什么的,可要命的狐狸就是一次也没碰上过。下回我自己亲自去——对了,约定个时间吧!”
“还叫老夫干等不成?”
“哎——说到做到!”
“不是老夫故弄玄虚,烧煮明胶是有一套祖传秘技的,不是随随便便交给徒弟或者内人可以完成的哦。炭的火候、添加水、熬炼、起沫子等,连续两晚紧盯着,不敢有一点分心呢。可是,生狐皮就是等不来啊,明胶就报废了!白白糟蹋了!老夫扔掉明胶时那种痛心和气愤简直没法形容呢!”
“不,这回绝不会再失信!后天黄昏时分怎么样?日落点灯之前,清盛一定亲自送到老爹家去。”
“大人亲自送来?”
“如果吩咐别人去,清盛怕又靠不住。”
“要是这次再违约的话怎么办?”
“赔付罚金也好,或是其他惩罚也好,清盛都甘愿领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押麻吕伸展了一下猫腰,拍了记大腿叫道:“好!对日吉山王的神轿都敢射上一箭的安艺守大人嘛,老夫就信您一回!老夫这就回家准备熬煮明胶,后天黄昏时分,可就等大人的生狐皮啦!”
押麻吕到访的翌日,清盛解开弓袋拿出弓,拉开他熟悉的弓。
“时子在哪儿?”他沿着走廊走到妻子的房间门口,朝里面张望着。
侍女答道:“夫人今天又把自己关在庭院的织布作坊里,全神贯注地在织布呢。我去请夫人过来吧?”
“在织布作坊的话就不用叫了。你帮我把狩猎装束拿出来!”
清盛穿戴上遮护腰至腿部的野外狩猎行头,背起箭囊,拿上弓。出门之前,特意到庭院里的织布作坊转了一遭。
作坊是按照时子的希望建造的,大约有十五坪,一半放置着两台织布机,另一半则堆放着染色瓮以及蜡染的工具等,另外还有一个刺绣台。
时子在家里一面照管小孩,一面利用少女时期在宫中缝殿寮习得的缝纫工艺,闲来便摆弄一阵。看起来她特别喜欢这份手艺活儿,不仅新置了几名纺织娘,还叫了妹妹一起,热心地在各种质地的布料上尝试一些自己喜欢的颜色和纹样。每当做出一件坊间尚没有的新的纹样、新的样式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或是孩子身上,或者分送给别人,听到别人的夸赞她便高兴得不得了。
“时子,我狩猎去了。给信西大人的信写好了,放在屋里的小桌上了。”“哦,瞧您冷不防的,”时子从纺车旁站起身,睁大了眼睛,“谁跟随您一起去呀?”
“不,我自己一个人去。现在闭门反省中,举止不可招摇啊。”
“那——至少带个侍童一起去吧?”
“不用了,反正不会进到山里很深的,傍晚时分就回来。对了,送给信西大人夫人的织物你都弄好了?”
“嗯,染色和刺绣全都完成了,您要不要看一眼?”
“我就不用看了,看也看不懂。”清盛说罢,走出织布作坊,然后独自从边门走出家门。
去年,院廷商议对策之际,针对左府赖长大人要对自己科以重刑的提议,唯独藤原信西一人拼命为自己进行辩护,事后得知由委,清盛便觉得信西大人品性端厚,于是暗暗将他引为知己。
时子打算将自己精工细作亲手制成的织物赠送给信西大人的夫人纪伊局女官,不消说这也得到了清盛的同意,此刻出门之前写就搁在桌子上的信,就是赠送织物时要附上的书信。
“嗯,到哪里去呢?”
京城内外时常可以看到狐狸的踪迹,虽然经常听人说起,但真正拿了弓箭出门却发现,秋末的野外,到处只是芒草一片,根本不见狐狸的影子,也毫无踪迹可寻。
这天,清盛一路寻踪至深草一带,直到日暮,拖着疲惫的双腿,无功而返。
第二天,天色看上去时晴时雨,一副深秋时节特有的多变模样,正午时分方才彻底安定,雨霁天澄。
听说今日清盛又要独自一人悄悄出门狩猎,时忠便劝道:“姐夫不必亲自去,今天我和平六一道前往山科一带猎狐好了。”说着便准备动身。
“不不,前天看见你和重盛弯弓射箭的样子,我突然间也很想重新握弓了,这大概就是髀肉之叹吧!”
时忠和平六出门不久,清盛穿着和昨天一样的一身野外狩猎装束,也出了门,独自来到都城北面的莲台野一带,一直转悠到天黑。
早上阵雨的水珠尚未干,清盛从脚上到膝上的护腿全被芒草濡湿了。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不小心就趟到积水,或是踏入坑穴或踢到凸起的土包,水珠全都隐没在胡枝子、桔梗等草丛中,在夕阳的映照下,到处是白茫茫的,根本看不清楚。
远方西边的天空依旧挂着一道彩虹,而眼前深绀青色的一片天空上竟然已经升起了一弯细月。
“根本没有!连个狐狸影子也没看到,掠过眼前的,尽是些野鸟。看来所谓秋天的傍晚若是从莲台野经过时常可以听到狐狸叫声的传言,纯粹是口口相传的无稽之言。”
远处一户看护山林人家的小灯隐隐约约映入眼帘。清盛眼前不禁出现了制铠师的脸孔和老匠人支起锅子“咕嘟咕嘟”炼煮明胶的情景。一想到那个押麻吕又要叱责自己失约,清盛内心真不是滋味。说好日暮点灯时分亲自送去生狐皮的,唉!看来自己不该说如此不着边的大话,真是后悔莫及呀。
四野夕阳笼罩,现出青色的微亮。清盛搜寻着道路,准备返回。就在这时候,“嗖”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跳起来,穿过芒草丛,又隐蔽起来。清盛拉开弓,凝视着前方的细小动静。紧接着,又一个黑影从眼前一掠而过,须臾之间只看到一条狐狸尾巴。清盛立即抢步上前,从一片草丛跃向另一片草丛,穷追不舍。
追到一个坑穴前,只见狐狸弓起身子躲在坑穴暗处,一动不动,两眼射出人被逼到绝境时的那种眼神,一对眸子似乎睨视着清盛手中的箭。
“来吧!”清盛口中喃喃说道,张臂拉弓,绷紧了箭。
随着几声低吼,一股难闻的腥气飘了过来。
咦,清盛这时才发现,原来眼前不止一只狐狸,而是两只,不,是三只,挤成一堆。
两眼射出锐利的视线,勇敢地直视敌人,充满不屈斗志的是一只毛色发灰的老狐狸,想必是只公狐。雌狐则在丈夫的掩护下,前腿撑在地上,和公狐一同发出异样的低吼声,但是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恐惧。
雌狐比起老公狐来,身形明显消瘦许多,削尖的肩胛骨,乍看就像只狼似的,身上毛色毫无光泽,腹部的毛卷曲着。仔细看去,雌狐腹部还紧紧拥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仔狐狸。
——哦,是狐狸一家子啊。
看来这是被追赶得无处藏身才不得不停下来的狐狸一家子。
——三只狐狸倒是叫人喜出望外。先射哪只呢?
清盛用力拉满了弓,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
两只成年狐狸知道难逃一死,在临死之际,将生命之火燃得旺旺的,不停地发出奇特的呻吟声,仿佛在诅咒对手似的。公狐面对死亡展示出了不惧死神的勇敢精神,雌狐也竖起全身毛发,迎接那最后一刻,然而,大概是出于本能,它临死前深深弯下身体,将怀中的仔狐狸搂得更紧了。
——啊,可怜,真可怜!不过,真是美丽家族呢,比起世间的有些人来……
连日吉山王神轿也照射不误的箭矢,终于没有勇气朝着这美丽的狐狸一家子射出去。
——我的箭镞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拼命追赶这美丽的生命呢?
——铠甲?比别人更加结实耐用的铠甲?
——真混!
——难道是怕弓腰的铠甲师傅因为违约而再次叱责我吗?顾虑自己的面子?
——愚蠢呢,真是愚蠢!
——押麻吕想笑话我就让他笑话吧。跟别人一样的铠甲有什么丢脸的?凭一领铠甲就能成就一个英雄吗?凭一领铠甲就能创建丰功伟绩吗?
“劣性难改……”他自嘲着,渐渐产生了动摇。
——虽说是野兽,可也称得上死得有尊严了,简直就是慈悲、爱情、和睦友好等美德的物化。假如我是老狐狸,时子和重盛是狐狸母子,我又会怎么做?野兽尚且能体现出如此的美德,我能不能做到呢?
“嗖——”清盛将箭朝别的方向射去。是向夜空中的某颗星星射出的吧?
“沙沙,沙沙……”随着一阵足音,掠过一股风,随后又消失了。他定睛再看,狐狸一家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夜晚,清盛回家途中拐到制铠师押麻吕家。他从屋后的断垣口翻墙跳入院子,朝屋子里的灯影和人影大声喊道:“老爹!老爹!我不要用生狐皮了,随便用什么皮都成啊!具体的容我当面向你赔礼道歉。明天你来我家,嘲笑清盛也好,问清盛讨要罚金也好,随你便啦!”
烧制明胶特有的气味飘到屋外。随着弯驼的背在灯影下缓缓移动,老匠人高声喝问道:“什么?又要再等?”
冷不丁地老人走出屋子,只见他端着煮胶大釜,来到廊檐下,气鼓鼓地说道:
“难道是约好了请您来老夫这里做辩解的吗?从前天到今天一直到现在,老夫全神贯注地煮炼明胶,连枕着胳膊打个盹都不敢,傻兮兮地一直等着。当初大人您箭射日吉山王神轿,搞出那么大的动静,难道只是为了博人眼球,做做样子的啊?看来世人太高看您啦,安艺守大人!真叫人生气!有谁会为一个看走眼的人制作铠甲?反正老夫是难以从命,老夫不接这活了!这些明胶,就让外面的流浪狗吃了吧!”
押麻吕猛地将手中的大釜朝院子里一摔,热烟和异臭直向清盛迎面扑来。他默默无语,转身走出了院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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